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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部分(第2页)

她答应过那个人。

在如何看待石玉兰、石绍平母子问题上,马家崾岘人经历了一个缓慢的过程,现在,他们就像当初看到马汉祥不杀马占鳌是正确的那样,看到了马汉祥对待石玉兰母子的态度也是正确的,他们当然会正确地对待他们。

在这个过程中,曾经发生过一个不大不小的事件。

马家崾岘人一向正确看待、从来没有被人为难的地主马占鳌,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令人不解地用杀猪刀子杀死了婆姨和四个儿女,然后把自己的肚子捅了个稀烂,一家人干净彻底地在同一时间离开了这个世界。

现场极为血腥,六口人的鲜血几乎把一个狭小的窑洞淹没,炕上,灶台上,门板上,地上,院子里……到处都是鲜血。打开院门的时候,人们看到一只阴鸷的黑猫正在舔舐窑门口淤积的鲜血 ;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窑里窑外,好像发生过剧烈的打斗 ;几乎所有尸体上都有贯通伤,也就是说,能够一刀致命,但是所有尸体都不止被捅了一刀;马占鳌大儿子的肢体与躯干几乎完全断离,大腿和头部并拢在一起,看上去显得很奇异。即使站在院子外边,也能够闻到弥漫在空气中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就像在战场上闻到的气味那样,唯一的区别是这里没有硝烟,所有的一切都是在静谧中发生和完成的。

马汉祥和其他乡政府干部在静谧中观看现场,在静谧中把死者收拢到一起……就连站在院子周围的村民也显得极为静谧,整个场景就像无声电影一样,缓慢地安静地延展着。

这件事在整个崤阳县都引起了轰动,白旭县长亲自带人来调查马家崾岘人对马占鳌一家人是否有歧视和虐待行为。

没有,绝对没有歧视,更没有虐待,几年来,村上的乡亲们对这一家人没有任何敌视,倒是他们自己把自己孤立于人群之外,像某种小动物一样瑟缩在村头那个土窑里,尽量躲避人们的目光,尽量不和任何人交谈。实在躲避不开,即使像马占鳌这样见多识广的人也紧张得发抖,想方设法把话说得让对方高兴,哪怕对方是一个不懂事的娃娃 ;他们都想让人们相信他们很幸福,并且非常清楚是什么人给了他们这种幸福,他们准备用这个家庭里的所有成员的余生感谢这种恩情。

有人还证实说,出事的前一天晚上,马占鳌还参加了乡政府召集的一次会议,这次会议表彰了村子里交售军粮最多的人家,有人亲耳听到马占鳌说 :“等我家娃娃长大了,把土地种好了,我家也能交好多好多军粮……”当时马占鳌的眼睛眯缝着,流露着地地道道的对于未来幸福生活的憧憬,他怎么就会在当天晚上干出这样惨绝人寰的事情呢?

谁都无法理解怎么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无法理解马占鳌的疯狂行为,就连白旭县长都无法理解——白旭县长在走访过马家崾岘的很多人以后,合上草纸记事本,喃喃地说:“这真正叫活见鬼。”

45。原罪(4)

无论白旭县长、马汉祥乡长还是马家崾岘的普通村民,都认为这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孤立事件。

读者可能会说 :这怎么会是孤立的事件呢?这不是孤立的事件,它不是孤立的,故事中的所有人都应当为这个事件的发生承担道义上的责任。

且慢。

你不能指望生活中的人都是哲学家,尽管我们可以说直觉有的时候比理性更接近真理,但是,在一个完全被理性支配的环境,直觉和理性之间常常会形成为某种强固的阻隔,这时候你是不能指望直觉去知觉真理的——真理也许就在面前,也许仅仅隔着一层薄纸,但是,你就是不能接近它。在这种情形下,直觉事实上已经理性化了,它丧失了自己独有的感觉方式,它无力到达原本能够到达的地方,它行止于理性。

因此,马占鳌事件实际上并没有影响和改变人们对石玉兰和石绍平的看法,人们继续按照白旭县长的要求,按照马汉祥乡长的正确态度对待他们,把他们看成是和自己一样的人。

遇到具体事情,马家崾岘人甚至还经常理性地提醒自己说——他们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

46。谁在活?(1)

马家崾岘人一直聚在村畔上向黄河峡谷的另一边观望。

那么多人站在山梁上,从远处看就像是一座巨大的雕像,它是那样凝重,那样沉重,那样有威慑力,仿佛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只能匍匐在它的脚下。往日显得异常喧闹的黄河,此时好像也屏住了呼吸,阵阵涛声变成了被压抑了的呜咽,就像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在啜泣。河面上波光粼粼,浪涛像一块块圆滚滚的巨石向下游翻滚,有的地方打着很深的旋涡。没有任何一点儿声音,就连鸟雀也不见了踪迹。

这尊雕像不但威慑着眼前的一切,就连它自身也被威慑住了,就连平时最爱吵闹的人也安静了下来。

他们清楚地看出,敌人把我们的人围在山洞里了。即使完全没有军事常识,马家崾岘人也能够看出,我们的人处境非常危险,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不幸,他们揪着心哩。他们静静地看着,彼此之间不进行交谈,在他们的潜意识里,却始终有一个共同的声音呼唤着:“快来些人吧,再来些人就好了……”

可是,哪里再有人呢?那是一个高大的山峰,除了挂在山腰上几条野羊踩出来的发白的小路,没有任何生物活动的痕迹,很多天以来,那里始终没有红军活动,怎么可能这个时候就会有人呢?不会再有人了,不会了。钻进山洞里的人一定是在完全没有其他生路的情况下才做此选择的。这是让人担心的选择,马家崾岘人就像担心自己的命运那样担心着山洞里面的人,忧心如焚地谛听着每一发炮弹的爆响。

过去几年来,马家崾岘人一直被教育说世界上没有神灵,那些神灵之类的东西都是欺压老百姓的人编出来愚弄人的,但是现在,他们多么希望这是一个谎言呀!他们宁可相信这是一个谎言,因为这样他们就可以为红军祈祷,祈祷神灵保佑他们,祷告别让敌人的枪弹打到他们,那是曾经解放我们,为我们带来新生活的红军,红军不能死。

他们完全不知道,在对面那个山洞里经受血与火洗礼的,其实正是他们自己的儿孙,自己的骨肉,他们现在仅仅把那些人看成为红军,希望他们奇迹般地冲杀出来,把外面的敌人全部消灭。

这是两种迥然不同的心理状态。如果他们知道在那里战斗的是他们的亲生骨肉,作用于他们心理的就是感情;如果他们仅仅认为那些人是红军,作用于他们心理的就是理智。现在起作用的是理智。马家崾岘人理智地希望在他们面前出现奇迹——突然降临能够解救山洞里的红军的人,敌人突然溃败下去,山洞里的红军突然走出来。

奇迹竟然真的出现了。马家崾岘人惊讶地发现从那个山洞里走出一个人来!人群起了一阵鼓噪,人们以为接着会看到很多人。可惜的是,这个人身后再没有其他人。马家崾岘人继而看清楚了,那个人高举着双手,尾随在他身后的是十几个端着枪的敌人。这说明这个人投降了!他投降给了敌人!

鼓噪声戛然而止,凝重的群体再次沉默下来。

他们不知道该不该诅咒那个投降给敌人的人,即使理智也很难做出选择。难道他们不希望这个投降了的人活下来吗?他毕竟是红军呀!不管用什么方式,他是应当活下来的呀!至于投降……他们强迫自己不去深究这些东西,为什么要想这么多呢?总之他还活着,这样就好……看来理智没有放弃思索,它仍然希望做出解释。理智需要对什么事情做出解释的时候,往往正是沉默的时候。

风飒飒地吹拂着,从黄河峡谷深处传来的涛声撞击着人们的耳鼓。一群乌鸦呱呱地叫着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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