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依依在《麓城晚报》上看到周末在金天宾馆有大型的白领联谊会的消息,叫“蝴蝶会”,是一个自称“小龙女”的女孩通过网络组织起来的。是不是会有更好的机会呢?她发信息给秦一星,问要不要去。秦一星回信说,去看看场面也好。她要秦一星写一段真情告白,自己拿到台上去秀一下。不一会儿秦一星就发过来了:“等了好久好久,心中的你,你在哪里?漫长的相互等待,会不会感动上帝?给我们一个偶然的机缘,让我们走到一起……”柳依依背了几遍,去时坐在车上又默诵了几遍,很流畅了,才放了心。
宾馆门口有好些老人拿着儿女的照片在交流,觉得有点希望的,就塞给对方一张纸,上面什么信息都有。有个老头的儿子在美国读博士,好几个姑娘围着他,一口一个“伯伯”,有一个把自己的姓名、工作单位、电话号码写在照片反面,反复说:“您儿子回来了一定要告诉我,伯伯。下个周末我会到你们家去看望您的,伯伯。”柳依依瞥见那是一张艺术照,本人可就差得太远了。她本来也想上去留个信息,看到那个女孩,就放弃了这个念头。这时天开始下雨,柳依依就进去了。
在大厅门口,柳依依出示了研究生证和身份证,登记了,交了八十块钱,领了十个纸蝴蝶。进去后,柳依依的第一个感觉是女比男的多,心里就有点别扭。转了几圈发现气质好的女孩不少,男的却不多,心里更别扭了。看来看去,两百多个男的,只有那个主持人真的是一个帅哥。有的女孩男孩到台上去做真情告白,或者显示才艺,柳依依一点情绪都没有。每当一个人表白完了,她就会想:“可能也是一个隐身人帮她写的。”她端着茶杯到处走走,期望着有什么新的发现。有个男的眨着眼向她示意,想上来跟她说话。她瞥见他的前额有点秃,就装作没看见,闪到人群中去了。
两个主持人在音乐声中不停地制造气氛,可人群中气氛显然没有上来,上不来。有两三个男的给了她纸蝴蝶,上面写了他们的信息和联系方式。他们向她要,她也写好给了他们。跳舞开始了,柳依依两手捧着茶杯,有看不顺眼的人过来邀请,就把茶杯轻轻举一下,用微笑表示歉意,喝一口,等那人刚一转身,马上又回到漠然的神情。旁边有个女孩问她:“你发出去几只蝴蝶?”柳依依说:“两只,他们硬要去的。”女孩说:“你还发出去了两只。感觉怎样?”柳依依说:“你觉得呢?”那女孩说:“太失望了。”柳依依说:“学校的舞会就那么回事,谁知这里比学校还不如。”那女孩说:“走吗?”柳依依说:“再看一会儿,不过,还是走吧。”
外面下着雨,柳依依没带伞,女孩撑着伞送她去搭车。女孩说:“想到这里来找一段好缘分,等于是火星撞上地球。不该以前太骄傲了,错过了机会,再也找不到好的了。”她说到四年前,别人介绍了一个,觉得还可以。去餐馆吃饭时,那人舌头不时发出啧啧的声音,她就受不了,不肯再见面。再有一个,是个帅哥,第一次见面时,发现他好几次抬起半边屁股放屁,印象就大打折扣,就那么完了。女孩说:“那时候是精益求精,没想到形势变得这么快,找个像模像样的都不容易了。”柳依依说:“我读本科的时候那么多人来追我,个个都那么优秀,我爱理不理,现在读研了,反而看不到那么优秀的了,都到哪里去了呢?那时候我和一个姓苗的同学去舞厅,总是焦点人物,无比自信,现在都有点不敢去了。这才几年?好像时间都刻在脸上了。”女孩说:“那还刻在哪里?过了岁数,你再怎么心比天高,也只有别人挑你的了。”柳依依心里发痛说:“是的,是的,太不公平了。”又说:“你刚才为什么不多呆一会儿?”女孩说:“今天几个像样点的有那么多女孩围着,我看了心里就有气。”柳依依上了车,向她挥手时,忽然想起要问她的电话号码,车已经开动了。柳依依坐在司机后面看着车头的雨刷不停地来回摇摆,身边车窗上的雨滴贴着玻璃流下去,缓慢地,似乎很吃力地,流下去。她朦胧地想起几年前,也许是十年前的某个相似场景,也是一个夏天,也是一场暴雨过后的小雨,也是一辆公交车,那时自己是什么状态,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只留下雨刷摆动的记忆。她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鼻子抽了几下,忍住了。随着一声刺耳的喇叭声,车突然刹住,柳依依身子猛地前倾。她听见司机在骂人:“有病吧!”柳依依直起身子想,有病,有病,大家都有病,世界有病,我也有病!她掏出手机,把那段真情告白删去。
柳依依跟宋旭升交往很有把握,进退的节奏都由自己控制着。她明白自己为什么能这样主动,宋旭升确实没有见过什么好女孩,他的经济状况实在是太糟了,好女孩远远看清了,就不会走到他跟前去。如今的女孩,喝醉了酒也清醒如一个超级侦探。宋旭升母亲在乡下要他负担,又经常病,哥哥也要资助一下,他自己在单位也没跟领导搞好关系,机会轮不上,让他成了麓城少有的白领穷光蛋。尽管他高也有那么高,丑也不那么丑,大学文凭也有一张,可女孩都不敢惹他。想到这些柳依依有些委屈,凭什么别人不理的自己要捡起来?她非常犹豫,宋旭升催她表态,她总是说:“我都不急,你那么急干什么?”有几次宋旭升想跟她亲热一下,她轻轻推开说:“别吵。”他就真的不敢动了。这让柳依依有点遗憾,叫你别吵就真不敢吵?吵了又能把你怎么样?宋旭升说:“没听说过谈了几个月还没接吻的。”柳依依说:“那你去找那些认识当天就接吻还可以做别的什么的女孩。”宋旭升说:“也好,也好,证明依依你有那么好。”柳依依心里哼了一声说:“那么好是怎么个好法?”宋旭升双手比划着,“就是,就是……没有,没有……还是个……是吧?”柳依依说:“听不懂!”宋旭升又比划了一番,比划不出一个什么模样,就说:“反正就是,还没有过。”柳依依说:“你有没有过?”宋旭升脸刷地红了说:“啊呀,啊呀,我们说点别的吧。”柳依依想:“也好,也好。”心中一闪,难道他也是经历了千山万水才走到自己跟前来的吗?
柳依依偶尔还是到康定去见秦一星。既然去了,该做的事也还会做。她想着哪天跟宋旭升定下来了,再不做这些事,也不算对不起他。有一次完了秦一星说:“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这样了,不好。”柳依依说:“好了几年怎么突然又不好了?”秦一星说:“你的男朋友定下来了,你一心一意跟他好吧,这样下去对你不好。”柳依依说:“你不对我好,我就没心情跟他好。”秦一星说:“再说我不想跟别人分享。”柳依依说:“我没跟他怎么样。”秦一星问:“真的?”又说:“以前你骗他一个人就可以了,现在要骗两个人。”柳依依说:“你胡说什么!”又说:“我想吹了他重新来过。没有一点感觉,以后几十年怎么过得去啊!那是一天天过的呢。我就这么惨吗?”说着鼻子酸了,一抽一抽的,“跟他没话说,昨天他好不容易想起一个话题,问我煮方便面是冷水就下面呢,还是水开了再下面?我说,烦!我真的想重新来过。”秦一星说:“别,别。”柳依依说:“你急什么?偏要!哪有这么穷的科技人员?一双旅游鞋底都磨穿了,垫双鞋垫还在穿。牙膏挤不动了,剪开,牙刷在上面刮刮刮。将来我的那点钱还倒贴给他家用?”秦一星说:“他家不拖他的后腿,他早就被别的女孩抢走了。”柳依依说:“你的意思是别人不要的我捡起来?”秦一星说:“别的女孩不会看人,什么是实惠?对你好就是最大的实惠!他又发大财,他又是帅哥,他还富贵不能淫,对你忠心耿耿,整个一个白马王子,以前可能有这样的事,现在就有点讲故事了。”柳依依说:“你就是他,他就是你!”秦一星说:“你又联系实际。我哪儿发了财,又那么帅?”柳依依说:“你是大帅哥,把我害苦了,谁叫你这么帅?你害人啊,害人!戴着你这副眼镜去看别人,都看不进去。你是丑八怪就好了。你害人啊,害人!”又说:“将来我结婚了你还会记得我吗?”他说:“当然。”
两人又缠绵了一会儿,秦一星说:“现在的男生女生都是父母娇纵惯了的,一个个都太自我了,愿望像钢铁一样坚强,决无妥协的余地,这就像两个圆相交,共有的部分越来越少,独有的部分越来越多,相处不是件容易的事。女孩结婚前可以心比天高,嫁了人她就得认了。到那天你千万不要听阿雨那些人的,把女权主义旗帜举起来,多少女人都牺牲在这面光辉的旗帜下面了。这是一面斗争的旗帜,不和谐,女人本来就是月亮,不要勉强去做太阳。还那么心高气傲,会成为悲剧人物的。我一个大学同学,多少男生暗恋过的,也是心比天高,快三十岁勉强自己嫁了人,什么也看不惯。丈夫洗完澡不把肥皂洗干净,吃完饭剔牙把剔下的肉屑放到鼻子下去闻闻,她都无法容忍。心态搞坏了,步步是地雷,无事不吵,都要自我到底,纯粹是吵一种情绪。这些鸡毛蒜皮的事都变成了态度问题,自尊问题,硬是把感情吵掉了,分手了。那男的很快又结了婚,她如今四十了还是单身呢,她见了我们总忍不住说当年,神神叨叨,当年的暗恋者如今都是一方诸侯了,谁要听她说当年?”柳依依说:“我知道,你看我,还没把少女时代体会够呢,时间的脚步就近了!你知道我最恨谁吗?我最恨时间,它怎么跑这么快?都是男人不好!作孽呢。”又说:“你不也是一方诸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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