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夜晚静悄悄的。
伍亮打饭回来的时候,看见高大山正在洗脸。伍亮将饭放下,看着高大山发呆。高大山说:“我又不是你新娶的媳妇,老瞅我干啥!”伍亮笑了笑,刚想走,被高大山喊住了,他说:“伍亮,给我站住!”伍亮说:“营长同志,又有啥指示?”高大山说:“那个叫秋英的丫头安置好了吗?”伍亮说:“报告营长,我把她交给了乡政府,他们都安置好了!”
高大山想了想什么,在地上踱了两个圈子,刚坐下准备吃饭,伍亮忍不住问了起来。
“营长,那个丫头到底是谁?”
“谁?哪个丫头?”
“今天从河里救出来的那个丫头。你们是不是早就认识?”
“胡说!我咋会认识她?这是哪里?这是关内!”
伍亮摇摇头,说:“不对。我看你和她就不像生人!你头一眼瞅见她,脸色就不一样了……你还叫她认那把长命锁……”
高大山不由放下了碗筷,默默地看着前边的墙面,不知如何回话。
看见营长好像情绪不好,伍亮的心里暗暗地紧张起来。
“营长,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我要是说错了,你就批评我,关我禁闭也行!”
高大山慢慢地转过了身来,他说:“伍子,我的事、我们家的事有好些你肯定还不知道……我十三岁就参加了抗联,你知道为啥……你还记得不,南下的时候,在火车上,有一回你说,革命成功了,回家去开烧锅子,酿酒,我跟你发了脾气……我告诉你,我们老高家原先在老家靠山屯就是开烧锅子的,我的酒量是打小跟我爹练出来的……”
伍亮默默听着,默默地看着眼前的高营长。
高大山说:“我们家除了我,还有个妹妹,叫英子……”
伍亮暗暗地啊了一声,说:“她也叫英子?”
高大山点点头,说:“日本人占了东北,那年冬天,半夜里冷不丁包围了屯子,说是要抓抗联……抗联没抓到,他们却血洗了屯子,见人杀人,见鸡杀鸡,一个活物也不给留,临走还放了一把火,我爹我娘舍不得一辈子辛苦操持的烧锅子,叫他们烧死在火里……我娘当时就死了,爹过了半天才咽气……他老人家咽气前拉着英子的手,将她交给我,说,你妹妹才三岁,我和你娘一死,你就是她在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无论多难,就是要饭,你也要替爹娘把英子拉扯成人……爹还让妹妹在我面前下了跪,叫了我一声哥!我扑通一声跪在爹面前……我……对他老人家发下了重誓,答应一定要把英子拉扯大……”
“后来呢?”
“可是后来……后来我没做到!日本人烧了屯子,我们无家可归,我就带着英子天天沿山边子要饭。那年冬天,我们兄妹俩实在无处可去,只能回靠山屯,夜里,英子走着走着,一不小心就掉进了冰窠子里,我又冷又饿,黑灯瞎火的,一个人咋也没力气将她救出来,就跑回屯子里喊人……我从屯子这头跑到那头,嗓子都喊哑了,一个人也没喊出来……再跑回去,已经没有英子了,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叫狼拉走了,只捡到了爹娘生下她时戴在她脖子上的长命锁……”
“营长,我……”
“伍子,就是那年,我一跺脚当了抗联!不赶走小日本,咱中国人就没活路……我也明白英子早就不在人世,可我既没亲眼见到她的尸首,心里就不相信她真是死了……这些年在队伍上,我没有一天忘掉过她,夜里一闭眼,老觉得她还活着,不知哪天我就能找到她……英子今年也是十八岁,跟昨天咱救下的丫头一般大!”
伍亮说:“营长,现在我明白了,你为啥一直带着那把长命锁!”
高大山摇摇头,说:“不,你不一定全懂。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我和英子就是当面相见,谁也认不出谁来了!可是她,不会认不出这把长命锁!”
伍亮默默地看着营长,他在替他难过。
高大山说:“伍子,这些事到你这儿拉倒,别再说出去!”
伍亮说:“为啥?”
高大山说:“就是今天,我还是觉得英子没死,我也不想让别人觉得她死了!”
伍亮于是暗暗点头答应。
第二天一早,高大山带着部队刚要离开村子,走没多远,就被秋英追上来了。高大山说:“伍子,你不是把她交给乡政府了吗?她咋缠上咱了?”伍亮无可奈何地哼了一声,迎着秋英,调转了马头,拦住了匆匆跑来的秋英。
“哎,你这个人,咋老跟着我们?”
“谁跟着你啦,我是跟着他!”
高大山一听就知道说他,便也催马走了回来。
“我说你这丫头,不是把你安置下了吗?你还跟着我们干啥?”
秋英盯着高大山,嘴里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高大山说:“好了,英子妹子,你是叫英子吧?你心里想啥我懂!我们是解放军,打河里把你救出来是应该的……这不,我们还要去打仗,你不能跟着!回去吧!”
秋英却不走,她凝望着高大山,嘴里还是说不出话来。
“上马!”
高大山吩咐了一声伍亮,两人转身朝前边的队伍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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