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什么也没做成。我甚至不敢再进诺诺消失的那个化妆间。在我十三年那年,我知道,你最重要的人其实是会死的,她会突然离你而去。而那之后的无数天,你身边会不间断地出现她在时的一切。你走在路上会看见她曾经种在院子里的蝴蝶兰,会闻到她最爱的帕尔玛之水,会有人长得像她,会有人留着跟她一样的长发,她好像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你的身边。但事实是,她永远地离你而去,你永远永远也无法再见到她,她是死的。她从那一天开始不再会在你的心里留下新的痕迹,有关于她的一切静止在她离开的那一天。”
“我把这些事情抹去,从没有跟任何人再说起过。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可以让自己的情感泛滥,但到了十四岁,就不再可以。恺撒·加图索的名字取自于古罗马帝国的恺撒大帝,我并没有兴趣复兴那些两千年前的古罗马辉煌,但我有兴趣成为恺撒。我不是庞贝那种废物,他对于自己妻子的死无动于衷,那个时候他还在跟一个南美的模特鬼混,他是家族历史上的失败者,他没能守住自己的位置,甚至没能保护自己的妻子。他的婚姻悖离了家族,但他在家族的阴影下像一只虫子,他什么都没有做到,甚至做不到为她说一句临别的祷告。”
“我告诉我自己,我不是庞贝,我是自由的,同样,我也不是家族的傀儡。我知道家族中有很多人不同意我和诺诺的婚姻,正如同他们当年不同意庞贝和我母亲的婚姻。你知道吗?在我和母亲小时候住的那个院子里,有一栋基因研究医院,每个星期我的母亲会在里边待两到三天,她告诉我她是在接受治疗,而在我母亲死后,那个医院在一夜之间不见了,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好像那是我小时候的臆想。”
“家族里藏着很多秘密,很多秘密从古罗马时期沿传到现在。那时候我用镰鼬告诉你们跑,因为我知道你们可能只是加图索家族的一个牺牲品,一个替罪品。那天,我很害怕,我害怕发生在我母亲身上的一切在诺诺身上重现。加图索家族的妻子,这是一个诅咒,我的母亲在我小时候每周会从我的身边消失两到三天,然后在我十三岁那年永远消失。诺诺也会在我二十三岁这一年永远消失。”
“在诺顿公馆的门被推开的那一刻,我知道一切正在轮回发生。而那件大理石长桌就是当年教堂里的灵柩。当时我甚至无法站立起身。在我的母亲被送进灵柩前的那一天,我还为她准备了一个漂亮的花环,我最后把花环放在他的灵柩里,花环跟她一起被火烧灭了。”
“原来我还会害怕。在大门打开的那一刻,我心里的想法是:原来我在害怕。我以为这一切已经不可能在我的身上发生,可是——不是。我甚至没有敢再回到那个化妆间,我想把那个化妆间在我心里掩埋掉,就像那个灵柩一样。”
“那天推开门的人是芬格尔,门拉开很小的一条缝,正好看得见我。那时候整个诺顿公馆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走到我的身前,跟我说:原来你和路明非差不多。
小孩丢了玩具会哭,大人丢了心爱的人也会哭,还会比小孩哭得更大声,更撕心裂肺,一不小心还会去跳河。
卡塞尔学院只有一头银鬃狮子,昂热校长。当时我和诺玛在格陵兰岛信号失联的时候,昂热校长已经把自己编入了第二派遣队。在中国有一句古话,叫作‘胸有惊雷而面似平湖者,可拜上将军’,昂热校长跟我说过很多遍这句话,可是我做不到。在格陵兰的海底,我一直在哭,眼泪流得能做成一把冰锥。在我知道诺玛还活着的时候,我只想带她离开那儿,我宁愿和她一起去乞讨,也不愿意再回到那儿。格陵兰岛的探索是从我这儿停止的,从我之后,卡塞尔学院和秘党再没有接近过那里。
我差点永远失去了诺玛。谁能在这种情形下保持冷静?我知道自己做不到。除了昂热校长,学院里还有谁能做到?昂热校长问过我这个问题,我以为他在挑选秘党的下一个领袖,所以我说出了我的答案:恺撒,楚子航,和路鸣泽。
当然没有路明非。路明非在这种时候更多的是提供一个情绪上的价值,他可以说一些白烂的冷笑话来暖场,让所有人在死前嘴边挂着微笑。但是你也做不到,恺撒。恺撒·加图索,你和路明非和我差不多。
我不是在对你用激将法,恺撒,你昨天还把我拧脱臼了,我来这里的本意是向你讨要医药费,现金、转账、支票都可以。不过我要顺带向你转达昂热校长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少年可以彷徨和无措,但少年要知道拔刀。
在梅涅克·卡塞尔死的那个夜晚,他就是那个没来得及拔刀的人,事后无论他再拔多少次刀,他都再也见不到梅涅克·卡塞尔。人生的遗憾就在于你做不到想做的事,而失去了不该失去了的人。你如果还想见到陈墨瞳,我得告诉你,彷徨和无措应该结束了,你应该拔刀了。”
恺撒顿了顿,他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否准确,他很少观察一个人的情绪,他只会偶尔观察诺诺。但诺诺是一个不太需要你过多投入的女孩子,她有自己的天地和空间。他刚刚所说的这些话,是他在尽量地模仿路明非的思维和路鸣泽对话。在他和路明非训练镰鼬的时候,他听路鸣泽说过路明非在高中时期经常读一本叫作《萌芽》的杂志,他为了了解路明非,特意从海外订购过一些,他刚刚的很多说辞和语调,其实来源于那些杂志。
芬格尔说他、楚子航和路鸣泽是学院里唯一能做到“胸有惊雷而面似平湖”的人,其实,他不是,路鸣泽也不是,楚子航……或许楚子航也不是吧。人在失去自己最心爱的人的时候,他的害怕、恐惧和不敢面对几乎是剖开心脏散出来的,楚子航来到卡塞尔学院,背上村雨,使用暴血,不都是为了离那一个人更近一点吗?
“鸣泽。”恺撒又一次喊了一声路鸣泽的名字,其实他已经有一点黔驴技穷,他的语言水平跟芬格尔对比就是十岁孩子的水平,他甚至是依靠重复芬格尔当时说过的话在劝说路鸣泽。当时芬格尔走到他的身边,在大理石长桌上拍下一张医院的检验单,还拍下了诺玛连夜整理的有关前一日在诺顿公馆的所有情报。那时候的他才好像刚从睡梦中醒过来。路鸣泽或许也需要这么一份东西,从路明非来到这座布鲁克林,到他在布鲁克林失踪,所有的情报。
“诺顿。”眼前的路鸣泽这时候终于有了点声响,或许恺撒拙劣的安慰总算是有点效果,他说出了两个字——诺顿。诺顿是路明非留在石壁上没写完的字,那是青铜与火之王的名字,也是罗纳德·唐的本名。
路鸣泽用手蘸了地上的血迹,在那石壁上一笔一划写着,他写完了“顿”字后面缺失的“页”,又补上了两个字,公馆。
“哥哥他要写的其实不是‘诺顿’。”路鸣泽把石壁举起来,让阳光倾泻在石壁之上,就像当时芬格尔推开了门,让阳光照亮了公馆里的恺撒,他说,
“哥哥他要写的其实不是诺顿,而是——诺顿公馆,他要写的是——卡塞尔学院的诺顿公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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