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乡有句谚语,说,清晨六点钟,大街小巷臭烘烘。说的是一早上大粪车拉粪经过,又有倒马桶的,一路潇洒而去,所以在早晨的清新空气里有一些异味也是难免。这谚语虽然有些夸张,但基本符合事实,主要说的是从前,后来马桶渐渐减少,确实大快人心。但是一想,再减也减不出数以万计这个大范围去,便又有些性急起来。恨不得在一夜之间,就完全彻底地消灭了马桶,这当然是不可能。不管我们的马桶是迅速消失还是缓慢递减,马桶总是越来越少,这不用怀疑,形势总是越来越好,这也不用怀疑。也有的老人用了几十年的马桶,很习惯很习惯,突然住进新居、有卫生设备,抽水马桶,干净清洁,却怎么也大不出便来。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家人,女婿是做干部的,迁了新居,丈母娘也跟着住进去,本来实在是一件大好喜事,可这家人却从此不得太平,就是因为老太太坐在抽水马桶上屎尿就下不来,后来折腾着把原先用的马桶又弄回来,而且还不能放在卫生间里,一定要放在自己的卧室,家里这才平安无事,这不是小说,这是生活,像这样的不适应新生活的苏州老太太虽然不多,却也不是没有,你拿她们没有办法。
我也是从苏州的小巷里长大起来的,我也倒过马桶,不止是一年两年。在十来岁时,知道学雷锋,不光给自己家倒马桶,还帮着邻居老奶奶倒马桶,那时候并不觉得马桶是一种什么特别的东西,对倒马桶也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只把马桶拎到厕所,倒了,到河边刷洗干净便是,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也根本不可能想象多少年以后竟然就不再有马桶。那眼光是多么的短浅,那想象力是多么的微弱,那头脑又是多么的无知,不像现在的孩子,真是展开想象的翅膀,大胆而超常,小小的头脑里居然有那么多属于未来世界的东西,小小年纪,就知道画一些超级宇宙飞船,多半是电视里看来的,总比什么也不懂的好,比起来我们这些人真是惭愧。
一辈子没有搬过家,一辈子只住一个地方,那滋味是怎么一回事,我说不出来,但是我也有些朋友或熟悉的人,从来没有搬过家的,我问他们是什么滋味,他们居然也说不出来。不尝滋味说不出来,滋味尝得太多恐是说不出来,就是这样。当然,不搬家有不搬家的滋味,常搬家又有常搬家的滋味,我们家是常常要搬的,其中有滋味,细想想,倒也是说不清楚,只是有些不明不白、含含糊糊的感觉罢了。
从前的人都知道孟母三迁的故事,说居住环境对人的影响很大,这是当然,谁不想有一个好的居住条件,谁不想受到好的环境熏陶。吴方言中有“百万买金、千万买邻”这一条,别地方言中想来也会有类似的说法,这些俚语俗谚,总是有其一定的道理,大凡是从前的人根据某些问题的经验教训的概括,所以后来的人也就尽可能的吸取前人的教训、总结前人的经验,使自己更聪明起来。只是在更多的时候,搬到什么地方,住什么样的房子,和什么样的人为邻,等等这些并不一定能由你全权做主。你想住独门独户的小洋楼,你有资格吗?没有。你想搬到美国去试试,你有条件吗?没有。你要想住新公房的四楼,可是你的积分只能让你在顶六楼和底一楼之间挑一处,你是两为其难。你想搬一处离你老婆工作单位近些的地方,经过千难万难,总算调成了房子,可是通知下来,这一带要拆迁,总之许多事情由不得你,居家住房也一样,多半要服从社会,服从他人,服从别的什么什么,人人都是这样,所以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公平的。
我们家在二十来年中,先先后后搬过十多次家,其中有哪几次是搬得心甘情愿,皆大欢喜的;又有哪几次是出于无奈,不得不搬的,我已记不很清,也不想再一一回忆追溯。我印象最深的大概有两处,一处是苏州城里典型的民居,另一处是苏南农村典型的住宅。
苏州城里的那一处,是一座大杂院,前后好几进,前有天井,后有小楼,范围算是比较大的,不知道是哪一年造起来的,反正从前有这样大的住处,也算是个大户人家了。唯一不够典型的是这住宅不是靠着河的,都说苏州的人家是枕河人家,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尤其唐朝那会儿,在诗人写人家尽枕河时,是不是真的“尽”枕河,我没有考证,不得而知,或者就是真的,或者是诗人的想象夸张。我们家是在“文革”中受到冲击搬到这里来的,我们进来的时候大院里大约住着十五六户人家,分配给我们的只是一间房子,大概十六七个平方,砖地,土墙,屋顶也是赤裸裸的,梁椽满砖什么也都历历在目,根根可数,我们家三代五口,连厨房,连马桶,还养了两只鸡,等等一切尽在其中。
这就是苏州平常百姓的平常人家了。
环境变得很快,在一夜之间我们从原来居住的相对好得多的环境一下落到了贫民窟似的地方,有没有怨愤,有没有气恼,我想当然是有的,但是对我来说,那时还比较小,还不很明白生活发生了多么大的改变,只是看到同院子的人家,同院子的许多小朋友也都和我们的新家一样,都是一家人挤在一间房子里的,于是我也不再觉得有什么不好,没过多久就快快活活地加入了新朋友的队伍。
我不懂得也不可能和大人一起承担什么,我只是在一个平平常常的大杂院里,走过了我从童年到少年的转变阶段。现在我常常想起那一段时光,想那时候犯过的种种过失、做过的许多错事,想那时候的调皮,刁蛮,不懂事,不能为生活得很沉重的父母分担一些什么,也想那时候的种种愉快和许多乐事。
我们的房门开出去就是一大片空地,在这空地上有过很多很多的事情发生,我看到一位邻居把一只鸭子的头割了下来鸭子还能走路;我看到红卫兵押着我们的一位邻居大姐姐走出去;在夏夜我们躺在空场上乘凉,武斗的子弹从我们头上飞啸而过,打进邻居家的墙壁;我邻居大妈的一只母鸡被人扔进井里,在水里浮了几个小时后用篮子捞上来,它在篮子里生下一个很大很大的蛋……过了好多年以后,我回到这里看自己从前住过的地方,空场上造满了房子,大院里又增加了许多住户,这一片空场它已经永远永远地消失了,但同时也是永远地留在了我的心里。以后我再也没有机会住这样的大杂院,离开苏州再回来,我一直住的是工房了。许多年来我总是在写着苏州的平常百姓,我想,这和我在大杂院的这段生活总是有着一些联系的,承认也好,否认也好,事实就是这样。
后来我随着我的父母下放到苏州的农村,乡下倒是尽了可能给我们安排好一些的房子,那是一户从前的富农的房子,开间大,房屋高,同院还住着两户夹着尾巴做人的富农,前面是两个知识青年,旁边是大队合作医疗,这样的环境也是很丰富很复杂甚至是有一些惊险色彩的。有时候半夜里死了人,闹到合作医疗来,我们也跟着担惊受怕,批斗富农的时候,我们也一起受窘,知识青年捉了狗来藏在家里,半夜起来杀狗,狗没有杀得死,狂吼乱叫,倒把人吓得半死。我还曾看见一条扁担长的大蛇在我家的桌子上慢慢地、自由自在地游动,把我们的茶杯打翻,把我们桌上的东西扫在地上。村外大通桥上的鬼,桑树地里的背娘舅(杀人越货者),淹死的小女孩的影子,每天在一个小时的上学路上,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些,越走越怕,越怕越要往那上面想,许多年过去,这些事情成为遥远的往事,又过了一些年,我和我哥哥的作品中,这些事情又重现出来,与我们相伴着再走人生的路。
现在的居住条件比从前好很多,居家如此,有时借外出开会什么,住上比较高级的旅馆,有卫生间空调之类,但是老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这话实在是有道理。住在高级宾馆,有冷暖气享受,冬天冷不着,夏天热不着,也有大彩电看,用不着为和家人争看节目而不愉快,又没有孩子的纠缠,也没有家务事烦人,若是要写文章,更是清静太平,没有人会来打扰你,总之是千好万好,但是千好万好,却永远不如一好,那就是家好。等回到家里,一切的烦琐,种种的啰唆向你扑来,你又会长叹一声说,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外面多待几天,其实你不会在外面多待一天。人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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