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住在苏州的沧浪区。我们那个院子,前门是东大街,后门是西大街。只是那时候真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从来也不知道盘点盘点自家周边有些什么景观古迹,也没曾想一想,我们的前门,能通向历史的哪一个章节,我们的后院,又有着什么样的往事传说。只是稀里糊涂过着平常的日子,无痛无痒地踩了一块明砖,踢到一块清瓦。大约有二十年的时间,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穿行跨越。
需要添置日用品了,就从后门穿出去,走过狭窄的西大街和同样狭窄的吉庆街,就到了万年桥。记忆中,这是一座很旧的桥,也没有考证过它是哪一年建造,又于哪一年重修。只知道要过桥去,因为桥那边就是市场,就是商店,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那时候口袋瘪瘪的,不能财大气粗,不会经常跑观前逛石路,好在跨过万年桥就是胥门地盘,也算是我们的繁华之地了。
桥西是繁华的,也有些杂乱,民间生活的烟火在这里生生不灭,于是,我们的眼睛,也只是盯着杂货店里漂亮的塑料脸盘,也只是记住了桥堍边那个烧水泡茶的老虎灶和隔壁的大饼油条点心店,最最浪漫的,就莫过于跃进电影院了,那是许许多多生活在这一带的苏州人的维也纳歌剧院和巴黎卢浮宫。
1985年前后我还曾在念珠街的居委会体验过生活,汲取了不少写作素材,触动了许多写作灵感。后来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记》就是在那以后写出来的。走出念珠街居委会,西行几步,就是万年桥了。
就这样,一个人在一个地方来来往往了二十年。这二十年的记忆,恐怕是一辈子也难以抹掉的了。
其实,又何止是胥门,何止万年桥。
南边有盘门、瑞光塔,东边是文庙、沧浪亭,西边还有百花洲,北边是道前街,现在回头想想,我们的家,几乎是被包围在这些历史存留下来的内涵丰富的文化景观之中了。
其实并不因为东大街、西大街的地理位置特殊,并不只是东大街西大街有如此的荣幸,你站到沧浪区任何一个位置上,试试看,你都会觉得自己泡在了文化景观的这坛浓酒中了。或者往东南方向去,到里河一带,有觅渡揽月、葑溪问桂;或者你再往东北一点去,又是双塔写云;往西,出胥门十里,旧驿亭就在横塘古渡头;你要是回来站在中心区域呢,你是十泉流辉、网师寻隐,还可以乌鹊晚眺,子城梦痕。
也许可以说,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日常和平凡遮挡了我们的双眼;或者可以说,曾经贫乏的物质和精神生活羁绊了我们的脚步,让我们在很长的时间内,淡忘了我们身边的许多瑰宝,忽视了我们脚下的这片沃土。但是,历史是那么的慷慨大度,我们可以忘记它,它却决不抛弃我们。年年月月日日,历史留给我们的宝贵的文化遗产,无时无刻不在渗透出丰富的养料,千年不变地传递到我们的身心;一处文化景观就是一本教科书,一处文化景观就是一座知识库,我们虽然曾经有些麻木,也有些浑然无知,但因为我们身处许许多多的教科书和一座座的知识库中,我们就在浑然无知中,不知不觉地接受着历史的滋养和文化的浸润,于有意无意之间,于用心与不用心之间,就收获了,就厚实了,因为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是一座敞开的大博物馆,这里遍地珠玑,处处景观,虽历经风雨,但历史的格局没有遭遇根本性的改变,文化的景观在劫难之后又重获新生。我们欣喜地看到,古往今来的历史之树仍然郁郁葱葱,数千年的历史信息依旧在不断传送。灵魂没有丢失,天际线没有被搅乱,由众多的文化景点组成的和谐格局,由古代文化和现代景观完美结合的圆融整体,让这个古老的区域,焕发出了青春的光芒。
于是,沿着城市的天际线,我们回到了老家。
老家就是《沧浪十八景图咏》。
《沧浪十八景图咏》就是我们曾经的家和现在的家。打开这本图册,亲近和感动扑面而来。在这里,我找到了回家的感觉。浓郁的古旧气息,宁静致远;时尚的现代气氛,又热烈奔放。都说苏州人喜欢怀旧,确实,经常会有一些苏州人,他们也没什么事情,就到老街旧巷去走一走,没有什么目的,也没有什么想法,就这么走一走。好像这样走一走,心里就踏实了,老是弥漫在心头的空空荡荡、无着无落的感觉就消失了。
现在,我们又有了一个去处,《沧浪十八景图咏》就是牵引我们回家、牵引我们走老街、穿小巷的一根线,就是寄托我们记忆的一个着落点。
那一天,在百花洲公园姑胥馆召开《沧浪十八景图咏》出版座谈会,会后,去河对面的澄湖之星饭店吃饭,有车送过去,但我们没有坐车。大家说,好久没走万年桥了,我们要走一走万年桥。
于是我们舍车登桥。走在万年桥上,正是夕阳西下时,天气很好,蓝天,白云间,一轮细细弯弯的上弦月已经爬上了桥头,我听得一位同行在说,从前,万年桥堍边,是一家照相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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