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发轫之始
初春惊蛰,老树抽新芽,绿意借着东风的巧力,顺势翻入道高墙,遇着了一处丹楹刻桷,画梁雕栋的人间富贵所。放眼望去,但见室中铺锦列绣,富丽堂皇,当中排铺了两道宴席,案上玉盘珍羞,雕蚶镂蛤不胜其数。相连的次间上挂珠帘轻纱,后有乐伎数名,罗衣叠雪,宝髻堆云,不消丝竹歌舞,已呈纸醉金迷之态。
席上皆是年轻的少年男子,各个衣冠楚楚,气派不凡,因是素日有来有往的朋友,虽尚未开席,各自已经三五成群的凑在一起插科打诨,仍是十分热闹。
约莫过了半刻钟,门外终于又显出了个人影。远看觉得金光熠熠,浮华乱眼,近了才知道是个翩翩少年郎,束嵌宝玉冠,着一身襜褕紫衫,腰系金银丝绦,下挂两对杂玉,手执一把香檀泥金扇。身量匀称,相貌俊秀,生了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眼尾带笑,眉宇间贵气凌人,挥了挥扇,神色风流。见众人都在恭候自己,他便笑道:今日是我来得迟了,要你们好等。那等繁文缛节就不必行了,把酒来。
说是这样,众人还是齐齐起身,恭恭敬敬地唤了声十一爷,拥他做了首位,这才都各自落了座。
众人口中称的这位十一爷,是当今王上最小的一个儿子,田姓,名知远,表字明奕。幼时沦落在外,直到八九岁时才被他的兄长田明允从别处带回。起初在城中掀起过一阵波澜,可后来都见王上对其极尽荣宠,比起其他子嗣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才少了闲言碎语,转而又对对这位半途发家的公子爷身世事迹啧啧称奇。
在风口浪尖之时,又有算子放言道,说曾偶然窥过其貌,断言他福泽深厚,紫气萦身,富贵荣华不至于眼下,前程锦绣辉煌,恐有王者之相。
普通白身,茶余饭后最爱闲说这些王侯贵胄,有人这样起了头,后面的闲言碎语便更抑制不住了。何况王上好战,性格刚愎多疑,曾赐死嫡亲长子,一连罢黜七家公族,世子之位本就空悬,忽然又多了一个小公子,愈发叫人浮想联翩。好在那时的十一爷尚小,又是初为人上人,不懂那些流言蜚语中的利害,更不懂富贵权势的妙处,虽有耳闻,却从不层放在心上,且不日之后,王上便顺序授二子田明允为世子,这才了息了一场风波。
王上膝下十一子,长子早前死于非命,次子顺承世子之位,其余诸子皆于十五之后便发配各自封地,画地为牢。一晃十载,十一爷年已十八,却仍是居在京中,早年搬出了王宫,独居在一处极尽奢靡的府邸。
其人不曾印证当年那些纷纷扬扬的传说,在仕途上有何长进,反倒是整日游山玩水,沉溺声色犬马酒楼花院,茶馆梨园都有这位主儿的身影,好在他虽然生性好顽,却无那些纨绔子弟的陋习。不仅心底纯良,志向高洁,还在书画之小有造诣。他父兄惯来宠溺他,也就鲜少干涉他的私事喜好,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
这边众人落了座,不一时,便有人拍掌示意,那边丝竹乍起,两个伎女款款前上前挽帘,又即刻回身起舞。一时间,琵琶筝弦齐响,衣袂绣带飞扬,姿态歌喉,说不尽的梨园娇艳。酒过三巡,歌吟两套,有人唤两个唱的上前来。乐伎搁了琴筝,花枝招展的迎到了首位的少年面前,磕了两个头,便拨着琴筝唱起来。
与旁人说笑了一遭,田知远便拿酒来喝,刚刚入喉,又吐了出来。顷刻间已经变了脸色,曲儿也不听了,知会着乐伎去叫人,你们这青云阁开得愈发好了。上回还说什么留了半窖的家私,现下好了,半口都不舍得拿来,用这涩口的新酒充数。可是你们掌柜的又寻到了什么贵主,不将我放在眼里了?
晋国偏北,上道七八十老妪,下到垂髫小儿,酒是日常日用,只是北地偏远,难得有江南之地的好酒,这青云阁的南酒是独一份。田知远是好酒之人,隔三差五为此而来,日子一久,昔日的小小酒肆也开成了如今的繁华模样。谁知现在声势大了,却糊弄起当初的恩主来。以次充好是罪,忘恩负义更是罪加一等。
不一时,掌柜便连滚带爬地来了,见十一爷一脸的愠怒,连忙跪下叩头不已,强辩为事出有因
他道是前几日有一老乞儿光顾门前,自称江南东阳人士,周游四海数十年,只想来此想讨一杯故酒吃。掌柜念其同乡之情,赠了他一壶,那老乞儿吃过酒,大赞好酒,又要讨来吃。他见他他身无分文,便不在给了。可老乞儿却自称有些通天晓地的本事,愿意为馆中的人算卦抵酒钱。见他如此振振有词,自己便将信将疑的报了自己的生辰八字,谁知道那老乞儿果真说了他前生种种,一字不差,再问以后,却不肯再说,只说是要酒。
掌柜的只道遇见了仙人,忙奉了好酒好肉殷切招待。谁知老乞儿那老乞儿海量,又巧舌如簧,堪堪算了四、五人,皆是前生不提后世。众人再要问他,他却忽然身子一仰,扶着酒坛睡了过去,不论推打掐晃,风吹水淋,仍是八风不动,最后无法,只得将他暂行拖去柴房扣押。结果第二日,众人去开门,柴房中却不见老乞儿身影,四处去寻,才在酒窖里找到了酩酊大醉的他,周围满是空坛,就连镇店的一批东阳酒都被喝去了大半,时下正值换季,酒楼不光要照顾平日里的生意,还有早些时候接下的单子要交付,谁都难得焦头烂额,这不是,小伙计蒙了心,不知道十一爷是楼中贵客,这才拿错了酒。
掌柜的自知难逃其咎,也不敢如何推脱,只哭得涕泪横流,说着就要叩头谢罪:小人所言,句句属实。十一爷对某的恩情,某都无时不刻都谨记着不敢忘怀这次,实在不该是某的过错偏那老乞儿好像又有几分本事,家中长辈也不许某去告官,更不准计较,这些日子连着误了好些单子,日后还不知要亏到几时呢!
听他说的真真切切,田知远也有些将信将疑,只不肯就此轻饶了他:说得像真的似的!那老乞儿呢,该不会我问了,人便不在了吧?是与不是,叫我和他说两句话便知道真假了。倘若人不在了,或是你信口雌黄他哼笑起来,那你可要仔细自己的皮!
这,这,倒不是小人不肯,只是那老乞儿脾气古怪,恐怕不会理会十一爷您。掌柜的还要推脱,一抬眼,见到少年并不言声,眉却压了下来,潋滟的一双桃花眼中尽是冷意,不禁被吓出一身冷汗,只得连连应下。
田知远尚在十七、八岁的年纪,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见人连滚带爬的去了,也不再发作。面前放着一盏鎏金银碗,里面盛着时下的新鲜含桃,随手淋上几匙甘酪,吃了几口,便见门外有个歪歪斜斜的人影,不由得抬眼望去。
只见掌柜的果真带一位老者回来,乍看其鹤发童颜,精神矍铄,只是酒劲未消,满面红光。再细细较量,只觉得其人虽着綌衣,扮相十分落魄,却能依稀瞧出几分仙风道骨。
还未发声,味便先传了过来,几个醉了转头见到那老乞儿,顾不得惊诧,纷纷掩着口鼻夺门而逃。原来这老乞儿风餐露宿多年,虽这几日打扮得尚可,身上仍有一股积年异味,平日住在脂粉堆里的哥儿们,加之吃了好些酒,哪里受得住。
尚在场上的亦没几个人有好脸色,各自三五成群的挪开,生生与老乞儿拉开了好些距离,只是碍着人是十一爷唤来的,也不好发作什么,一个个忍气吞声,场面一下子冷清下来。
田知远幼年时尚在是市井间苟且,并不觉得这老乞儿有何不妥,但见座上好友意兴阑珊,便重新唤了几个唱的过来,又叫掌柜的补上了好酒珍馐。各人吃酒玩笑,便不再管这一老一少有何作为。
安抚好其他,他便也请老乞儿坐下,并不提刚才的事情,只是和悦的向他问起:不知道长作何称呼?
老乞儿眯着眼笑,不冷不热地答:自号真无。说着就要取酒。
慢着。这秋露白太次,道长年事已高,还是少饮的好。田知远以扇代手,拦住了他的手,说着便着人去用乌梅和番叶煮醒酒汤来,好声好气的劝,宿醉伤身,道长云游四海,餐风宿露,更要分外注意身子。
闻言,真无才乜斜过眼看他,发觉这少年生的唇红齿白,气场风流,眉眼中携着两分女态,心道是男生女相,难怪年纪轻轻便享滔天富贵。正要再看,少年的眼便转了过来,又道:听道长的口音,似乎不是晋国本地人。如今天下也不是十分太平,我至多也在周边走走瞧瞧,不知道长有和游历见识,可否说个一二,叫我饱饱耳福?
真无见这少年面善嘴甜,加之上有几分微醺之意,不由笑道:只是仅这么一碗酸汤,几碟蔬果,哪里是待客之道!说着见旁人把酒言欢,愈发觉得不满,我不喝这东西!酒来,酒来!说话间夺了一壶酒来,饮过半盅了,忽然皱了眉头,满脸的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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