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贤后归天
长孙皇后拒绝太子大赦的请求,太子却未听从,又找宰相房玄龄商量。房玄龄刚刚因修建高祖献陵之功晋爵,太子来求岂能作梗?便一同奏请赦免,李世民爱妻心切更无不允之理。哪知诏书未下长孙后却已闻知,不顾病体来阻止。李世民无奈作罢,并遵皇后之意连李泰的法会也停了。但经过这一番折腾长孙后终于精疲力竭——贞观九年六月,一代贤后驾崩于立政殿,终年三十六岁。
临终之际长孙后对丈夫留下遗言:“自古圣贤皆崇俭薄,无道之君才劳民伤财大起山陵。妾死后因山而葬,不起坟丘不用棺椁,不要金玉珠宝陪葬。出殡下葬一切从简,不必让皇儿和群臣们相送,徒增伤痛。陛下若能遵从,便是不忘臣妾之情。”而令人玩味的是,极少干预朝政的她在最后时刻还建议李世民重用房玄龄,而对他们长孙家族的人则“勿处之权要,但以外戚奉朝”。
李世民悲伤不已,为皇后定谥号为文德,选定长安西北的九嵕山为吉地,命工部尚书阎立德摄司空,修建陵墓,也是将来李世民与爱妻共眠之地,是为昭陵。长孙后贤德遍传天下,万民咸感其恩,宗室入京拜祭,整个大唐帝国沉寂在悲痛之中——当然,筹谋未行的纳妃之事也不能再提。至十一月昭陵初竣,梓宫自长安皇宫起殡……
冬日的寒冷增添了伤痛,凛冽的北风更是无情,呼啸着吹过皇宫,使每座空旷的殿宇都发出呜呜悲鸣。太极殿前白旗白幡飘摆如云,庭中帷幔已撤去,群臣为国母服孝,三品以上立于殿,三品下立于庭,皇子皇亲陪于灵旁。按皇后遗命,减免丧仪不扰民众,无需臣子送葬,这便是最后一面了。
陪葬之物也是按照皇后吩咐准备,都是瓦器、木器,不过李世民还是给妻子置备了棺椁。数月间皇帝憔悴许多,但是想到与皇后永诀还是手抚梓宫难耐悲意。诸皇子跪于左右,泣不成声;殿内外文武百官也随之呜咽。李世民见灵前摆着许多遗物,其中有一卷书,是皇后生前所写,他以前也见过,但皇后从不让他看,说女人辞藻鄙陋疏无条理;如今才知原来她著成《女则》十篇,数前代后妃之失,述女子侍夫之道。
李世民心绪激荡,抓起那卷书,转身来到殿外,对群臣道:“此书乃皇后所著,足以垂范后世……”话未说完已怆然哽咽。
“陛下节哀。”群臣止住呜咽,恭听皇帝那干涩沙哑的圣训。
李世民擦擦泪眼:“朕岂不达天命而不能割情?但皇后非但谨守妇人之德,更善规谏补朕之阙,今不复闻善言,是内失一良佐,以此令人哀耳……”话音未落,东南角群臣传来一阵笑声,在这沉痛肃穆的气氛中实在突兀。
李世民听得清楚,且不论国丧中失仪是何罪行,有人敢在他痛失爱妻之际嬉笑自如,岂能容得?顿时青筋暴跳,怒吼道:“何人发笑?站出来!”这声暴喝震得殿宇间回音缭绕,百官无不悚然,年轻的人只是害怕,老臣们却心头一紧——贞观十载未见此音,今皇后一去,又闻昔日秦王虎啸。
东南面失仪的几个大臣更颤抖不已,继而纷纷闪身,侧目瞟向那位罪魁祸首的官员——此人年逾四旬,中等身材白面长须,浑身孝服依旧难掩洒脱的气质。房玄龄、魏徵、萧瑀、王珪、岑文本、高季辅等重臣也回头瞩目,一见闯祸的是他,有人泛起怒色,有人暗暗担心,也有人抱以不屑之态。
此公姓许名敬宗,杭州人士,隋朝给事中许善心之子。江都之变许善心与隋炀帝一同被杀,许敬宗侥幸活命投靠瓦岗李密,任元帅府书记。他博闻广识才华横溢,写得一手好诗文,归顺唐朝后被李世民招揽,与房玄龄、杜如晦、虞世南等同为秦王府十八学士。论学识他大名鼎鼎,参修国史;论才干也不差,官居中书舍人;但恃才傲物待人轻佻,群臣都羡其才华而厌其私德。
蹊跷人偏遇蹊跷人,今日丧仪群臣列拜,许敬宗偏巧又与弘文馆学士欧阳询位置切近。欧阳询身历陈、隋、唐三朝,如今年逾古稀,也是饱学之士,尤以书法见长,遒劲雄浑自成一体,朝野无不叹服,世人所用铜钱上的“开元通宝”四字便是他的手笔。李世民登位以来读书修文,书法一道极为喜爱,也很尊敬欧阳询。不过这位书法大家翰墨虽好,长相却丑得出奇,身躯消瘦,双臂修长,高颧骨,短胡须,瓜条脸,小圆眼;上了年纪又吞肩缩背满脸皱纹,简直像只大马猴。
许敬宗诙谐善噱,常拿欧阳询这副长相开玩笑,老先生也是文人心性,哈哈一笑从不介怀。今日群臣服孝,老先生本就“尊容无双”,穿身孝袍子实在滑稽,谁看了都想笑;可堂堂国母大丧,普天之哀山河带泪,纵然哭不出也得跟着哼哼,谁敢笑?偏有许敬宗这么个不顾深浅的,在底下吟了首诗:“耸膊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家麟台上,画此一猕猴?”周围几个人掐着大腿都憋不住,终于笑出声来。
这会儿皇帝震怒,许敬宗也诙谐不起来了,双膝一软伏倒在地,颤声道:“臣万死难……”
李世民横眉立目:“何须万死?一死足矣!推出承天门外砍了!”
群臣震怖——贞观以来重修法度,诏书尚需门下审核,司法刑狱慎之又慎,从没有草草处死大臣的事,可谁敢抛头露面给这个倒霉鬼说情?魏徵也不免惴惴,但唯恐恶例一开法度日坏;他眼疾日重,看不清下面情形,却清楚听到许敬宗哀哀告饶,情势如此他还是把心一横站出来,不过未及开言又见皇帝改了态度。
“慢!”李世民低头抚弄着皇后的书,似乎尽力压抑怒火,良久才道,“皇后常劝朕,臣子有罪当以法治,今日朕若杀人,只恐皇后在天之灵也要责怪朕……将许敬宗交付有司议罪。”
许敬宗死里逃生连呼万岁,鼻涕眼泪齐下,这回是真哭了!
魏徵心中仍不免惶惶——诚如李世民方才所言,他克己修德很大程度上是皇后劝谏的功劳。如今被他视为超越对象的太上皇走了,被他视为良佐的皇后也走了,已获得无上荣耀的“天可汗”接下来又会怎样?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日至中天便要西斜……
李世民虽饶许敬宗不死,余怒未解,又欲责其他失笑之人,群臣忙劝主上息怒。也有人来劝国舅,长孙无忌早被悲痛攫住,哪还顾得上埋怨许敬宗?他与皇后自幼孤苦相依为命,历经磨难才至富贵,哪知红颜薄命,眼睁睁见妹妹进了棺材,简直心如刀绞。吉时已到梓宫起驾,长孙无忌也顾不得宰相尊严,已潸然泪下。
随着梓宫抬离正殿,群臣低沉的哀泣声隆隆响起。长孙无忌泪眼蒙眬,只觉旗幡丧服白茫茫的……而一片唏嘘声中,有个稚嫩而尖锐的嗓音撕心裂肺般号哭着。无忌揉揉泪眼,但见一个浑身重孝的矮小身影冲出人群,像一头矫健的白色小鹿般追赶着棺椁——正是他最小的外甥晋王李治。
“娘!你别走……”李治呼喊着,跑上前去抱梓宫,乳母卢氏忙追上去,在他耳边柔声劝慰;可李治毫不理睬,这个娇弱的孩子不知哪来的一股劲,竟挣脱众宫人,兀自抓着母亲的棺椁,“娘啊……你不要孩儿了吗……”
那凄厉的哭叫声如利箭般射中了长孙无忌的心!他不禁冷眼扫向一旁蒙头哭泣的李承乾和李泰——什么奏请大赦?什么法会祈福?全是钩心斗角装装样子,只有雉奴是真心孝顺!
“雉奴……”无忌立时止住哭泣,跑过去帮忙拉李治,“别这样。入土为安,你娘在天有灵见你如此,岂不更难过?”
李治不顾不管,依旧挣扎着要追梓宫,撕心裂肺地喊着:“娘!我要娘亲……”众人左拉右拽,他踉跄着跌倒,跪爬几步,眼见梓宫还是走远了,终于伏地大恸。
“好孩子,别难过。”无忌颤巍巍将他搀起。
李治小小年纪怎抑得住悲痛?又转身抱住无忌,号哭不止。无忌只觉这孩子抱得那么紧,也赶忙搂住李治肩膀;抬头间又望见殿廊下须发苍苍、哭得顿足捶胸的高士廉,不禁心生错觉——三十年前无家可归的他带妹妹去投奔舅舅,舅甥相拥痛哭一场,今日之事简直是当年重现!
长孙无忌越发死死抱住李治,抽噎道:“雉奴不哭,你还有父皇,还有舅舅……有舅舅我在,谁也别想伤害你!谁也别想……”
二、亢龙有悔
红颜薄命佳人多舛,一朵艳丽芬芳的牡丹凋谢在严冬,即便雍容冠天下,终究化作春泥,不过皇后去世绝非中宫失主这么简单。
不久皇宫中搭起一座高台,皇帝每日登临其上,任凭凛冽的寒风迎面吹来,依旧痴痴眺望着西北方向,一站就是半个时辰。皇帝沉浸悲痛不能自拔,引起所有人忧虑。魏徵再次行动,有一日他随同皇帝登上了高台。
“陛下张望什么?臣昏眊,不能见。”魏徵迷离的双眼在烈风中越发睁不开。李世民抬手指向九嵕山。魏徵依旧看不清他指的方向,却早已猜到:“是昭陵吧?臣以为陛下忧心忡忡眺望的献陵,没想到是昭陵。”昭陵埋葬着长孙皇后,而献陵是高祖李渊之墓。魏徵此番劝谏比以往含蓄得多——别忘了你是皇帝,肩负江山社稷;还记得你的皇位是怎么得到的吗?李世民长叹一声,默默走下高台,命宫人立即把这座台子拆掉。
生机盎然的春天又到来了,皇帝恢复了精神,可没过多久,群臣再度忧心忡忡——似乎是为了转移丧妻之痛,李世民把大量精力投入射猎和文学爱好上。于是大家经常看到吴王李恪陪同父皇纵马驰骋于禁苑,弯弓搭箭矫捷迅猛,獐狍野兔中的而倒,引得卫士高声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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