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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妃(第1页)

我越是向前走,就越是闻到死亡的味道。

那是一股酸味儿,从牙齿的缝隙里流淌,我鼻子里也是一股酸味,令我窒息。外面天气炎热,我从阴冷的北三所走出来,很不适应这样的热度。我觉得即便出了冷宫,我与整个皇宫,还是隔绝的、无关的,我像一条单薄的影子,热气随时可能吞下我、焚毁我。我沉默地走着,骨头在单薄的皮肉里咯咯作响,木鞋底踩在地面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两个太监一前一后,走在道路边。他们无声无息,垂着肩,弓着长腰。我没有多看他们一眼。他们是后来入宫的太后身边的人,他们身上的衣服,比我这待罪妃子的衣服要鲜艳华丽。让我放心的是,摩罗花不会再活过来了,这鲜艳华丽,没有危险。我身上的旗袍陈旧,色彩暗淡,袖口上还有破损,但这并不能影响我走路的姿势,也没有影响我在少女时代就养成的步态。我身上有别人无法抢夺和改变的东西,这些,只为我所有的东西,是皇帝为何只愿将目光投在我身上的理由。我这样走着,腰身笔直挺拔,在炎热夏季的光影中寻觅渐渐逼近的气息,即便那是死亡的气息,我也想从这气息中辨认出皇帝的身形,只有我才能觉察的秘密讯息。

我找不到他的呼吸,找不到那令周围事物熠熠生辉的眼光,还有,只有他在场时,那朦胧的暖意。皇宫里怎能没有他呢?在我被幽禁的两年里,曾无数次想过,她不会杀他的,尽管她有着置他于死地的怨恨。我一直在想,太后若是杀了他,这皇宫里,就失去了最后一口活气。

我一步一步走向颐和轩。

当我在冷宫里最后一次整理妆容,重新勾画唇上那枚鲜艳的樱桃时,老太后早已从她柔软清凉的象牙席上起身。入夏以来,她住在乐寿堂里。这天中午,她睡得很不安稳,她梦见城楼上火光冲天,而我的影子却越过火光,清晰而明媚。她看见我带着嘲弄的笑容,看着她在惊慌失措中丢弃的头饰与手镯,嘲笑她因囚禁皇帝,令大清遭遇最严重的灾难与危机。她梦见华丽的宫门变成了黑色的焦土,而我脸上的笑容始终烙在这一切之上。醒来后,她对自己说,是时候了,是处决这个狐媚的时候了,即便紫禁城落得像圆明园一样的下场,我也决不容这个狐媚嘲笑我的错误与今日的残局。

洋人又来了。四十年前,他们纵火释放了邪灵,四十年后,紫禁城上空,是否会飘过新的邪灵?

不祥的梦加深了老太后处决我的决心。当她坐在颐和轩里的宝座上时,心里还在揣测着梦的含义与警告。她端坐在宝座正中,将两只手分别放在两边的扶手上,她抚摸丝绸上拢起的刺绣,一双眼睛凝视着挡在宫门外的,那片雪亮的白光,她对自己说,我没有错,我所有的错,都错在准许这狐媚踏入宫廷,使她拥有至上的荣耀与地位。是她离间了我们母子的关系,使一个孝顺的孩子,变成了想要谋害娘亲的逆子,是她在皇帝脑子里塞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使他的想法越出理智与祖制的界限,她让他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变成了我的仇敌和冥顽不化的革命党,她让他的内心充满了虚伪与狡诈,使他以可笑的变革从根基上动摇了皇族的统治,她让他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身上流淌的,是谁的血液,从她出现的那一天起,他就不再是叶赫那拉阵营中的一员了,他变成了爱新觉罗,她使我二十年的苦心栽培付诸东流……一切的一切,是她挑唆皇帝,使我失去了不死之灵的护佑。我不仅失去了不死的机会,还失去了天下的太平。

衰老的太后望着午后苍白的阳光,心潮起伏,怒火中烧,眼里布满仇怨的血丝,她在等我畏缩寒酸的身影,出现在她华丽的屋宇和刚更换不久的波斯地毯上。此时,她露在氅衣外缀满宝石的鞋子,发出耀眼而锐利的寒光。

我正一步步走向颐和轩,我找寻不到皇帝的讯息和朦胧的暖意。我在一片白茫茫的亮光里,看见老太后臃肿老迈的身躯,正摇摇摆摆向同一个方向靠拢。她眼神坚定,思虑清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算好了时间,也选好了刽子手。她从卧床上起身,脸上带着一丝奇怪的笑容,谁也猜不透这笑容意味着什么。宫女们慌忙帮她整理衣衫,为她穿上沉重华丽的鞋子,她坐在镜前端详自己有些浮肿的脸。她描画眉毛,修饰脸上的皱纹,和我一样点染那枚艳丽的水果,只是她唇上的樱桃因为右手不安的抖动,画成了一个扁圆。她来不及重新描画。她忘了吸烟,也没有饮下小杯里的冰镇果露,她心里摇曳着越来越强烈的黑色暗流。她算好时间,想好说辞,她设想若是我向她苦苦哀求,她应该以怎样的态度和言辞应对。她推开搀扶她的宫女的手,让她们站在三重宫门以外。这虽然是一次毫无悬念的行刑,但其中未可预料的细节,却让她颇费心机。

在邪灵离开,咒语解除后,在每件事上花费的心机,让她的衰老,又蒙上一层白霜。

我没有看到皇帝,我只看见老太后宝座上孤独荒凉的背影。无论宫墙的装饰多么富丽堂皇,无论她身边有多少宫女太监,她高高扬起的脖颈多么尊贵,我看到的,是一个老女人彻骨的孤独与荒凉。那是她的背影,有着生铁一样坚硬的棱角和让人生寒的轮廓。以前,那袍子里装着另一把白骨,如今,只剩下了她自己的。从来没有人有机会看看她背后的影子。她周围服侍的宫女,垂着小心翼翼的目光,从她身上绸缎的表面滑过,尾随自己无声的脚步,退隐在宫殿阴暗的角落。

那天,在我走向颐和轩的那一百零一步里,除了皇帝,还有很多张面孔在我眼前浮现,像水面上游弋的光斑。然而始终有一张面孔在严厉地注视着我,隐伏在众多面孔之后。那是老太后的脸。有两年,我没有看见老太后脸上涂抹的脂粉。在邪灵退去后,她开始亲手研制胭脂口红,从玫瑰与月季里提取的红色艳丽而浓重。她毫不吝惜色彩。她重新穿上绣着绚丽花朵的衣衫。但那已不是摩罗花的色彩,光芒消失了,她的衰老无法掩饰。她佩戴了更多的宝石和珍珠,却无法遮去一身凄厉的孤独。我抬头,用满含笑容的注视称赞她喧哗的服饰,我的眼光却越过珍珠的闪光,落在她身后的影子上。她的影子,是一条孤寂荒凉的河。这条河里流淌着黑色的岩浆,涨潮的水声,向我脚边奔涌,黑色的浪头潜伏在雪白的光线之外。

我缓缓前行,接近老太后的背影,同时,有很多张面孔与我擦肩而过。她们是景仁宫早于我被处决的侍女的脸。她们全都笑吟吟的。她们说,只要穿越那瞬间的痛苦,就了结了所有的痛苦。她们说错了。死其实是另一种开始。在我端坐在北三所昏暗的窗前时,她们时常从墙壁里,从封锁的门窗上,从堵塞的钥匙孔里,从一张残损的八仙桌边,走出来,像生前一样,围在我周围,忙碌着。最常来的是莺络和福子,她们触摸我的发辫,抚摸我衣服的破损处,与我在同一张镜子里看自己。我并不痛苦,只是有些伤感。我看不见皇帝。当我从死亡里脱离,向上升腾时,我知道,从此,我不再有这样的希望了,我只能在黑暗中静默地望着他,即便从他身边走过,他也听不到我的声音,看不见我的影子。我伸向他的手,在半空中就会被阳光溶解。我在纸上写下的字迹,只会留下一些不易辨识的水渍。我无法像大公主的故人那样,借着旧物归来。

颐和轩在静默中等候我的到来。

那里没有宫女,只有两个带领的太监。他们中有一个,是颐和轩的管事。他们将我押到后面,站在宫门外面。我挡住了射入门内的光线,屋里一下子变暗了。老太后看见我单薄的身形,眉头起皱。我挡了她的光,让她闻到冷宫的气味。这气味逼走了她嘴角难以揣测的笑纹。除了唇上的一点猩红,我是灰暗的,身上长满青苔的,散发出陈腐的霉味儿的。我的木鞋底踩在老太后宝座前的金砖上,声音清脆而响亮,这声音很快就被她厚实的地毯吸收了。我无声无息,在老太后眼里,只是一条稀薄破旧的影子。太后向我扫了一眼,将目光移向旁边架上摆着的一座佛塔。金灿灿的佛盘腿坐在宝座上,脸上流露的,是难以琢磨的笑容,那笑容,竟和老太后脸上刚刚散去的笑容那么相似。颐和轩一尘不染,环绕着太后的东西都是鲜艳的、黄灿灿、香喷喷的,太后在这些过于闪亮的东西间穿行,挥洒旺盛的精力。她凄厉的影子被遮蔽,藏在一片锦绣繁华里。

我的膝盖碰到了老太后柔软的地毯。我的身体倾向那些繁盛卷曲的花纹。我向至高无上的老太后道吉祥如意,我垂下的双眼只能看见她从衣袍里伸出的鞋底。我的声音很轻,许久没有说过话了,声音如此陌生。我吞咽唾沫,喉咙里却始终干燥。屋子里听不到一点声音。穿行在屋子里的,是另一种声响。

我跪着,像一块静止的石头,我的耳朵却像一块干燥的海绵,将颐和轩里所有的声音都吸了进去。莺络从我背后走去,坐在老太后脚边的地上,哀伤地望着我。老太后看不见她闪亮的轮廓。福子在屋里走动,每一个脚印都带着冰的痕迹。福子想打开台子上的自鸣钟,让表针停下来。那些金属表针走动的声音像心跳。只有我听到了,她们雪白的脚趾踩在光滑的地面时,咯吱咯吱的响动。我脸上的肌肉冻结了,在七月的炎热里,我冻结在距离太后五米远的地方,嘴里涌出越来越多的酸水,我紧咬牙关,脑子里想到的,却是莺络刚刚说过的,只要穿越瞬间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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