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死后的去处。
还有很多没有打开的盒子,堆积在荣寿公主的书格里。故人聚集在一起,不是为了抵御孤独和荒凉,而是在等待被重新擦亮的时刻。
我一直提醒自己,别冲动,她并不真的就在,而她也并未看见我。尽管模糊,我还是从荣安公主的影子里,辨出她无与伦比的嫁衣,像是隔着浓雾,衣服上的刺绣依稀可见。我很想摸一下,见识一次,几百只蝴蝶,飞蛾,鸟和虫子,一起飞起时的景象。那是她梦的疆域。在她说完“我也不知我将要去往哪里”后,她的影子开始变淡。我不舍得她离去,巴望她能陪着我。若她放出一只蝴蝶试探我,她会知道,我喜欢她,我又有多么了解她荒僻而孤独的生活。我想拦住她,我想说,别走,荣安公主,还有很多事你没有说清,譬如,出宫后的那些日子,你从蝴蝶眼里看到的,可有迷宫,你可看见荣寿公主所说的地下花园,或是你能告诉我白萨满的去向,抑或,你是否看见了灵物,它是否在隐身萨满——磨指手中……
荣安公主灰白的影子散去,翊璇宫里只有我和大公主。难道时间的起点和落点即将会合?
我们有七天时间倾听亡灵的倾诉,然而我无法辨认,这是第几天,是白昼还是黑夜。七天,很长的时间,可也许只是一分钟的长度。恭亲王说,时间像剥落的墙皮,在一块一块脱落。
这七天,是紫禁城不断剥落的墙皮中的一块。然而,在桃花无穷无尽的绽放之地,时间暂停,没有一块墙皮脱落或是剥离,钟摆忘记了摆动,日期不再更新,一切都停在原地,人们在梦中,却又不知道自己是在梦中。
“你听到了,荣安公主看见了桃花,又说到骷髅骨。”
是的,桃花。桃花在我心里惊起一阵莫名的颤动。
荣安公主告诉我们,桃花里有一把腐朽却不灭的骨头。我做了多少梦,或是进入了多少个别人的梦?
“她手里攥着一只飞蛾……时间会重合在一起。你有时会忽而觉着眼前的景象与许多年前的一幕完全一致,似曾相识,时间模糊一片,难以区分?这就是桃花。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一个片刻与我们的此时重合在一起,我们身后的桃花,也许,正是那具骷髅所在地方的桃花的影子。这是我的推测,可我惧怕这推测的后果,我无法承担——这一幕,荣安公主看到了,而我也似曾看到过。我想说,我们所经历的这一刻,也许只是那幅图画里的一个很小的局部。这又是一个推测。也许。我只能说也许,我有许多‘也许’,我在‘也许’中止步不前。我穿不过‘也许’这道屏障。荣安公主出嫁前看到的景象,就出现在我们眼前。桃花,桃花该是一个很大的启示,然而细细思量桃花,我还是无法洞见最终的秘密……有很多问题我没有弄明白,我需要有人接替我,我的脑力快用尽了,你无法想象这几十年的坚持……还有,我们都被困在一个片刻里无法窥见全部。时间就要重新转动,你要记着我和这许多故人说过的话,好好想想……如果每个人看见的,都仅仅是一个局部,一个碎片的话,如果,有人将所有的碎片都拼接起来,就会形成一整幅图景,在完整的图景里,也许可以找到开始。有开始,就会有结束。你要做的,就是找到开始,让这一切结束。”
大公主吩咐侍女将所有打开的小箱子合上,放回书格。
翊璇宫的金砖上铺了厚厚一层粉色花瓣。我们身后那枝桃花,从花心处生出新花瓣,从枝头长出新花朵的进度已经减慢,花瓣不再像雨飘落。全都慢了下来了,直至完全停止。
“所有的花瓣都会枯萎衰败,当它们消失时,我们就会回到七天前钟表上的刻度,一分不差,一秒不少。别流露出惊讶,恐慌,别让她从你的眼睛里读出任何消息,她衣服里裹着一具骷髅骨,那把白骨,是一切痛苦的根源,而我们对它所知不多。别与她对视,它的目光有毒,这就是我们看不见它的原因,能看见它的,也许只有荣安的蛾子或者蝴蝶。我们害怕她光灿灿的衣服,我们也害怕它的目光——即便它拥有最简便的方法杀人,可它喜欢死亡游戏。‘它’和‘她’,难分难解。它已经活了好几百年,它变幻莫测,行踪不定,会巧设迷局。尽管如此,它已露出蛛丝马迹和藏匿之地,看看后宫最华丽衣饰遮掩下的人,地下花园还在继续为她织造有毒的衣服,用于辉煌地遮蔽与掩饰,而骷髅骨的咒语还在继续。它的名字,叫布西亚玛拉……”
粉色花瓣正在萎缩,方才十分娇艳妖媚的颜色已经黯淡,开始腐败。真正结束的时刻到了,已经停止的钟表,秒针渐渐有了响动,接下来是分针和时针,接下来,我将不再坐在翊璇宫的椅子里,而是站在储秀宫里,就像七天前那样。我必须伪装自己,回到那天早晨的那个时刻,可我还有许多问题想要问荣寿公主,譬如,我看到的迷宫与你看到的地下宫殿有什么区分,我们将怎样找到白萨满?还有灵物、预言,预言上都说了什么?如果我是预言中的人,那么我也就是被诅咒的人,我的力量来自哪里,怎样从诅咒中解脱,又怎样解除诅咒……请告诉我预言的最终结果……
没有时间了。
“预言说,大地白茫茫一片。”
“这难道不是嘉顺皇后最后看见的情景么,白茫茫一片月光……”
“预言,只有当你真正看见某时某景时,你才会知道它的确定含义。”
“白茫茫一片……”
没等我说完,四周已是一片雪亮,这既是晨光,也是来自被时针敲醒的世界的光芒,我没有动,却被这束光带离了这一刻。是的,这仅仅只是一个片刻,短得像一滴水落入池塘。
我回到了储秀宫,七天前的那个时刻。
自鸣钟尖叫起来。储秀宫到处是自鸣钟。所有的自鸣钟叫起来,若在平日,听起来热闹非凡,现在,却如雷声轰鸣。尽管我竭尽全力与时针同步,还是无法忍受这么刺耳的钟鸣声。这声音极为尖利,要刺破耳膜,穿透心肺。我不由捂住耳朵,跟着尖叫起来。
我的尖叫声,将所有目光引向自己。我也将华丽衣衫下那把骨头的目光引向自己。太后在镜子里看着我,她身边宫女捧着的托盘上,九朵摩罗花,也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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