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迈听他如此措辞,心中忽凉,不知他这时说起此事是何意,一时没有吱声,就听他又道:“那时刘凤栖自请断后,转身往军阵中冲去,我回头看他,只看见他的后背和马屁股,这就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他以前纨绔成性,他父王也总是骂他,嗯,和我一样。但他作战时从不惜命,那次也是一般。听逃回来的人说,他死前奋不顾身,杀了许多人,你们深恨他,朝他射了不知多少箭,把他射死,在他死之后也没停下,到最后他身上插满箭杆,密如猬毛。不知后来你们如何处置他的尸首,要是以火焚化,料来也能烧出个几斤箭镞,就和杨再兴一样。”
“他军职不高,不是多么名震天下的人物,你身是夏国摄政王,统领三军,像这种小事,应该没有人会拿来打扰你。我现在所说,你应当是第一次知道吧。”
狄迈默然良久。在战场之上,像这样的雍人他杀过几千几万个,就是他自己亲手杀死的,也不知多少,那时他不曾眨过一下眼睛,可这会儿却不敢做声。
好半天,他才应了一声,“嗯。”
又问:“为什么和我说起这个?”
刘绍答:“只是想让你知道而已。你还要接着听吗?”
狄迈喉结上下滚滚,忽然觉着手脚冰凉,浑身的血都往心腹间藏,又应了一声,“嗯。”松了松两手,随后又收紧了。
刘绍又继续道:“还有解辉,你在长安时曾见过他的,不知你还有没有印象。”
“我记得,他也是你的朋友。”
“他在陕西随他父亲解定方作战,未曾碰过你面,死在我战败南逃时候,他的死讯,我是几个月后才听说的。据说当时解定方奉命匆匆南下勤王,曾对他儿子说,要是这一战他不冲锋在前,临阵苟全性命,即便活着回来,到时自己也非要杀了他不可。”
“雍帝下令他们南下,你们知道解定方愚忠,不肯抗命,定会听从,于是在沿途布下天罗地网。狄庆一军埋伏在半路上,果然截住他们。解辉被围之后,也果然如解定方所言,奋力死战,然后战死。”
“他的部下怕他尸体落在你们手里,又折了许多人,终于抢出他的尸身,但因为战事太急,只好裹了些草,匆匆下葬,没立墓碑。事后再找,就找不到了,于是他们就把那座山改了个名。”
“你们用的地图上面,那只山头应当还是写着原先的名字,但现在在雍人之间,一传十、十传百,早已经慢慢改称新名字了。不是什么解山、辉山、忠义山,你道叫什么?是叫冢山,坟冢的冢。”
“除他之外,还有许多人死在那里。据说那里现在尸骨累累,一到夜里,便是点点磷火,漫山遍野都是。我这儿有张地图,哪天指给你看。”
狄迈又轻轻应了一声,心中想,刘绍到底为什么和他说这个?又想,刘绍说这个时,为什么没有挣开他,还这样让他抱着?
“你还记得文邦昌吧。”这人是当初狄迈做质子时,奉命杀他的人,刘绍确信狄迈不会忘了这人,不等他回答就又道:“我当日在大同战败,就有他不告而退的缘故。这点你也知道。其实要不是他,那一战胜负也未可知……现在却也不必提了。”
“在那之后,他更是逢战必败,每败必跑,因为跑得快,滑不留手,还被人戏称为‘飞将军’。大家谈起他时,多半瞧他不起,我也和他们一样。”
“可你知道为什么后来他跑到了河南,就不跑了?因为他就是河南息县人。你打到了他家门口,所以他再怎么也不肯跑了。他爷娘妻子都在那边,以天下之大,他也没地方可退。我听说他几个月前已经死了,嗯,现在没人再叫他飞将军了。其实我不如他。”
狄迈不语。
“还有吴宗义,你们交手过许多次,可他是什么人,你大概并不清楚。我与他相处多日,后来更是一路相携南逃,朝夕相对,知道他平时不声不响,可其实最是个咬铁嚼钢的好汉子——”
他说到这里,察觉到狄迈放在他背上的手动了动,“可凤翔落在你们手里,消息传来的那天,我看见他发了好久的呆,从中午到晚上,只说过一句话。”
“他说,他没有家了。”
刘绍沉默一阵,又道:“狄迈,我也没有家了。”
狄迈忽地开始摇头,一开始只是轻轻地摇,后来用力摇晃起来,带得刘绍和他的身体也一块轻晃。
“你和我说这个……你……”他说到后面,声音发了声抖,不敢再继续问,狠狠咬住了牙。
刘绍却接着他道:“我和你说这个,没有别的意思。我早说过,你是夏国摄政,我是雍国将军,咱们两个各为其主,没有谁对不起谁。你打胜了,我们败了,成王败寇,没什么可说。我只是希望这些你也能知道而已,尤其是——”
“你像这样抱着我,还让我也抱你的时候。”
狄迈心上像被什么轰然一撞,喉咙里塞满了棉花,说不出话来。
“完了”,再一次,他心里忽然又生出这个念头,眼前一晃,仿佛掉入万丈悬崖之下,可从那上面,又悠悠荡荡地缒下一根绳子——刘绍毕竟还没推开他。
“刘绍,”他一开口喉咙就哑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现在……”
刘绍松开他,不是用推的方式,只是松开抱在他身上的手,向后退出一步,狄迈的两只手就也无力地垂了下去,于是两个人便分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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