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没追问他为什么难受,也没有必要。“我问过太医了……”他放在狄迈背上的手动了动,像是轻抚一般,“你才三十出头,怎么给自己弄得胃也不好,肝也不好的。”
之前他被狄庆绑住,狄迈解不开绳子,歇斯底里地发了通邪火,那时他就注意到狄迈手按肋下,暗暗在意。
那天问过太医才知道,这叫什么肝气横逆,暴怒之下胸肋胀痛,听太医所说,似乎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也不知他平时哪来那么多的气撒。
还是从太医口中,他又得知狄迈看着健壮,其实胃病已不算轻了。隐约想起之前在葛逻禄,两人还在一起那时候,狄迈忙起来竟然会连饭都忘了吃,那时就闹了几天胃疼,可有他督促,没多久也就好了,可是没过几年就成了这样——
他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这几年……这几年他是怎么过的?
狄迈不答,偏一偏头,两片嘴唇又不小心了一下。
刘绍这次躲了躲,避开了他,轻轻叹口气,“以你现在的位置……你不好好放宽心,搞坏了身体,反而遂了旁人的意。”
狄迈默然片刻,随后道:“那你教教我,我如何才能放宽心?”
刘绍也沉默一阵,随后打起些精神,“你堂堂摄政王,论名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论实,连一人之下都算不上。何必自苦,好像喝尽了全天下的苦水,那旁人谁都没有办法活了。”
狄迈不语,反而发出一道笑声,不带讽刺,却也没有半点欢愉之意。
“其实……”刘绍又劝:“人生在世,谁也不能事事称意的。总会有一二苦事,不是这不如意,就是那不如意,总之天底下的好事,没有让一人全占得的道理。”
他摆开大道理,狄迈只是不听,等他说完,忽地浑身一凛,恨声道:“不错!我做质子那些年,雍帝杀光了我府中老幼,只剩我一个狼狈逃出,离家万里,举目无亲,可是那时候有你在我身边。”
“我父皇身死那日,我卒遭大变,母亲、弟弟、还有皇位,一夕之间全都化为乌有,我自己也半死不活,成了废人,可是那时你还是在我身边……”
他越说,声音越急,“如今我大仇得报,大权独揽,大业欲成,人生得意已经到了头了,所以才上干天谴,是么?”
刘绍听他说完,顿了一顿,反而笑了,“这样说来,好像还是我受的天谴更大,也更没道理。”
他抬手在狄迈后颈上摸摸,“你如今没有的,我也没有。你如今有的,我还是没有。守着一座王府,还算衣食富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了。还没得意就先遭了天谴,要喝苦水,你怕也喝不过我。”
狄迈收紧了手臂,“只要——”
刘绍打断,“没有只要。”
狄迈霍然惊醒,心中大恨,不再言语。
过了一阵,刘绍问:“我松开你了?”
狄迈摇头,于是两人继续抱着。又过了不知多久,刘绍往后让了让,狄迈压下心绪,没再挣扎,松开了手,慢慢同他分开。
他看着刘绍的背、他的肩膀、他鬓边的头发在眼前一一滑过,最后看见他的两只眼睛——在这不经意的瞬间,刘绍还没有来得及把那样一副神情藏好。
在这一刻,狄迈再无可疑,也不再怕了。他就像两人分开前那十年里的每一天一样笃定。
好像什么轰鸣了声,又铮地一响,他胸口当中蓦地一震,被填得满了,脊梁骨在背上一节节地拔起来,牢牢撑住了他。
他说过什么话来着?对了,他骨头里面钉了钉子,那时是,这时也是,每一节里都钉上了一颗,一颗一颗钉得满了。
他忽地想哭,又想要笑。可是他哪个也没做,没让任何表情在脸上露出来,只脱力地靠回床头,闭上眼小声倒气,两只拳头在身侧悄悄攥得紧了。
往后还有那么长的时间,他想,一年不够,那就五年、十年、二十年……总有那么一天。
刘绍也不是石头凿出来的,不是铁打出来的,况且就是块石头,也非烧化了他,就算是铁,他也非要把他烧熔不可。
总有那么一天。
他松开拳头,睁开眼,低声问刘绍:“你明天还来看我吗?”
“来吧。”刘绍回过神答,答过后也问:“你明天还咳血么?”
狄迈摇头,“不咳血了,不咳了。”说完,他顿了一顿,又问:“能帮我看看伤吗?”
刘绍一愣,随后准备起身,“这个找太医看吧,不是每天轮流有一个太医守在外面么?”
狄迈拉住他,“我想你帮我看。”
刘绍一退再退,当真坐回下来,给他把前襟的衣服解开,露出里面的包扎。
“渗血了,”刘绍毫不意外,抬头看看他,“还是叫太医吧。”
狄迈只是摇头。
刘绍简直怀疑他在装病,瞧他半晌,最后还是替他解起了布带。
他找到打在狄迈右边肋侧的结,狄迈配合地稍稍抬起胳膊,刘绍的手指几次隔着包扎在他身上轻轻擦过,随后那个结松了开,刘绍揭开布条,拿着一头,在他身上绕过半圈,狄迈又配合地抬起左面胳膊,身体前倾,离开床头。
刘绍俯身凑近他,手指夹着布条,右手绕到他身后,左手也从他肋骨旁边绕过去,从右手当中接过那截布条时,两条手臂正把他拢在中间,呼吸喷在他颈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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