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恕之道:“祖父早年随侯大将军远征时受过重伤,还染过疫症,虽说之后救了回来,病根还是落下了。依臣看来,寿数长短还看个人的造化,微臣家中既有活到九十八岁的曾伯祖父,也有一场风寒就壮年夭亡的从叔父。”
褚皇似乎起了兴致,“裴家真有九十八岁的老寿星?”
“微臣怎敢欺君。”裴恕之微笑,“说来可恼,臣那位堂房的曾伯祖父从不讲究什么养生之道,九十多了还酒肉鱼脍没个消停。长辈们说他若肯稍加节制,活个百来岁不是难事。”
河东裴氏兴盛百余年,分家的没分家的全算起来几千口人都不止,加之吃喝不愁,安养富贵,其中自然有几个高寿之人,这位长命的曾伯祖父也是真有其事。
褚皇终于有了几分笑意,“若湛这话有理,寿数本是天意,凡人烦扰也是无用。”
她又道,“听说你丁忧期内还结庐僻居了?”
裴恕之似乎有些迟疑,苦笑道:“对外说的缘故是,‘臣是由祖父母抚育长大的,本就该多尽些心’,实话则是……”
他无奈轻叹,“微臣不敢瞒着陛下,父亲说,‘你在家茹素是丁忧,冢畔结庐也是丁忧,横竖都要赋闲九个月,索性苦一苦肉身,骂名阿耶来背’,然后就将臣赶去山上住茅草屋了,风吹雨淋都不叫臣下山。”
——若非有这大好借口,他怎么暗中溜出去筹划秘事,怎么远走凉州及时救父。
“你父亲真是……促狭性子一点没变。”褚皇撑在御案上低笑不已,“怪道你不但清减了,还有风霜之色。”
如此卖力的为祖父守孝,裴恕之在清流士林中的名声自然极好,君臣二人皆心知肚明裴桓之意。
女皇笑够了,满脸怀念的叹息:“你父亲当年总说会为朕效力。谁知他没来,倒把儿子送来了。”
裴恕之:“陛下这话,仿佛臣有今日全是父亲之故,明明臣也是辛辛苦苦考的进士,兢兢业业地方历练,陛下别说的您好似是徇私拔擢了微臣,其实您用人选才甚是严苛。”
褚皇一阵大笑,胸口郁气尽消。
她边笑边起身走到御案前,郑重道,“若湛,你可曾听说南面房州……”
她迟疑一瞬,转言道,“算了,你离开都城这么久,想来要见许多师长故友,退下罢。”
裴恕之遵命。
走出凤仪阁,却见前方转角处有一人静立。
久居深宫的宫装丽人宛如被岁月冻结了年龄,年近四十的端木慧笑起来甚至带了几分俏皮:“少相总算是回来了,少相不在,阁僚中尽是些无趣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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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恕之疾走几步,低声道:“适才我瞧见褚相,董相,还有乐相,三人离去匆匆,神色有异。出什么事了?”
其实这种事他私下一查就会知道,但他还是要亲口询问。
“大半年没见,少相一句寒暄话都没有,上来就问,您也太不与卑职见外了。”
果然,端木慧看似嗔怪实则高兴。褚皇御下甚严,她常年待在宫中,并不方便与宫外联络;但今时不同往日,她也需要结交一二宫外势力了。
裴恕之就是她的目标之一,个人与家族都是上上之选。
他能飞速晋升,弱冠入阁,固然是自身才干卓绝,但若没有屡屡受人赏识,一再获得提拔,焉能一帆风顺。其中缘由,自是门阀世族心照不宣的规则。
端木慧笑容一敛,压低声音,“以后莫要再叫褚相了。”
褚承谨目前的身份是超一品亲王,太常卿,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理论上来说梁王品级更高,但他更喜欢别人以宰相相称。
裴恕之蹙眉,“梁王殿下又怎么了。”
端木慧:“他自作聪明,犯了魏国夫人的忌讳,陛下已革除了他的相位,还处死了他两个门客,并叫他闭门思过。”
裴恕之心中一紧,并不往下追问。端木慧不会不顾场合,随意吊人胃口。若是能说,她早就一气说了。
他换了话题:“董相与乐相呢?”
端木慧:“董奉常参奏庄怀贞‘行事鲁莽,枉顾礼法’,叫陛下狠骂了一顿,说他嫉贤妒能。乐相看样子原本要声援董相,瞧陛下发了怒,就一句不敢说了。陛下问他话,他只唯唯诺诺。于是陛下恼了,说他‘既无远见卓识,也无处事才能’。”
裴恕之神情微妙,“看来陛下又要换相了,不知这回要换谁了。”
端木慧苦笑,“卑职哪敢揣测。”
这时前方忽有动静,只见一位身形瘦高的红衣青年怀抱卷轴书籍缓步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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