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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部分(第1页)

他曾经害怕过终极。他两次体验过死亡,即终极的恐怖这一骇人而痛苦的感觉,但现在他已不明白这种感觉了。

他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感觉,是在炮弹像陀螺一样旋转着朝他飞来的时候,他望着休耕地、灌木丛和天空,知道这是死神向他扑来。当他负伤后醒来,他心里刹那间绽开了那犹如从压制着他的人生中挣脱出来的,永恒的自由的不再受人生之约束的爱的花朵,于是,他不惧怕死亡,也不去想它。

在他负伤后度过的那些痛苦的孤独和半昏迷的日子里,他愈思考永恒之爱的新原则给他的启示,他便愈脱离人间生活,他自己倒不觉得,爱一切,爱一切人,永远为爱牺牲自己,即是谁也不爱,即是——不要过人间生活。而且,他愈是沉浸在爱的原则之中,他愈是远离着生活,也愈彻底地清除了当人们没有了爱时,那道生与死之间的障碍。在他这第一次想到他应该死的时候,他对自己说:好吧,这样更好。

但在梅季希村那天晚上,当他在半昏迷中,那个他想见到的人出现在他面前,当他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嘴唇上,流下无声的喜悦的眼泪时,对一个女人的爱情不知不觉潜入他的心中,又把他同人生联在一起。又喜又惊的思想又来打扰他。回想起他在包扎站见到库拉金那一时刻,他现在不会再陷入那一次的情感中了:他现在反而耽心他是否还活着。但他不敢去问。

他的病情与他的生理状况一致,但娜塔莎称之为“他出现了那种情况”的事,发生在玛丽亚公爵到来的前两天。这是那种生死之间最后的精神上的搏斗,死亡取得了胜利。这是对生命之珍惜的突然觉醒,它体现于对娜塔莎的爱情,也是最后一次屈从地面对未知的恐怖。

这是一个晚上,他,饭后总是这样,处于低烧状态,但思想异常清晰。索尼娅坐在桌旁,他在打盹,突然,身上出现一股幸福的感觉。

“啊,这是她来了!”她心里想。

果然,在索尼娅刚才坐的地方传来娜塔莎进门的脚步声。

从她开始看护他的时候起,他便时时体会到与她亲近的这种生理上的感觉。她坐在斜对着他的扶手椅里,遮住照着他的烛光,编织袜子。(安德烈公爵有一回告诉她,谁都不善于像老妈妈那样看护病人,她们总是一边看护,一边织袜子,而织袜子的动作里有安详感,听了之后,她便学起编织袜子来了)。她纤细的手指飞快地织着,时而撞响织针,她的下垂的沉思的面孔的侧影被他看得很清楚。她动了一下——线团从她膝上滚落。她颤抖一下,看了他一眼,用手遮住蜡烛,小心翼翼地灵活地弯下腰去,拾起线团,又坐回原处。

他不眨眼地望着她,看到每当她自己动一下,她便要深深叹一口气,但又不敢这样,只得小心地喘气。

在特罗伊茨修道院,他俩谈起了过去,他告诉她,如果他活着,他会为自己负伤而永远感谢上帝,是受伤使他又同她在一起,但从那以后,他们从未谈过未来。

“这可不可能呢?”他此时一边看着她,听着金属织针轻微的碰击声,一边想着。“难道命运这样奇怪地带我到她面前,仅仅是为了让我死去?……难道人生之真理展现在我面前,仅仅由于我在虚妄中度过了一生?我爱她胜过世界上的一切。可我爱她又能怎么办?”他想,同时不由自主地习惯性地呻吟起来,他每当痛苦时就有这样的习惯。

听到呻吟声,娜塔莎放下袜子,弯腰靠近他,突然她看见他闪光的眼睛,便轻快地起身,走向他身边,俯下身去。

“您没睡?”

“没有,我朝您看了很久了;您进来我感觉到了。谁都不像您这样给我如此柔和的宁静……光明,我高兴得很想哭。”

娜塔莎更靠近了些。她的脸闪耀着狂喜的光辉。

“娜塔莎,我太爱您了,超过世上的一切。”

“可我呢?”她转过脸去,只一瞬间,“为什么太爱呢?”她说。

“为什么太爱?……呶,您怎么想,您心里,您整个心有什么感觉:我能活下去吗?照您看会怎样?”

“我相信,我相信!”娜塔莎几乎是喊叫,热烈地握住他的两只手。

他不作声。

“那该多好啊!”于是,他握住她的手吻了一下。

娜塔莎感到幸福和激动;但她立刻想起这不应该,他需要平静。

“原来您没有睡,”她压下自己的喜悦说,“尽量使自己睡着吧……请您。”

他握一下她的手便放开了,而她回到蜡烛旁,坐回原来的姿势。她看了他两次,他的眼睛朝她闪着光呢,她给自己规定织多少,对自己说,不织完它,决不再看他一眼。

果然,这以后他迅速闭上眼睛,而且睡着了。他睡了不久,突然出一身冷汗,惊醒了过来。

他入睡之际,仍在想着这整个期间都在想的问题——生与死。而更多地是想着死,他觉得自己离它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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