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趁夜一前一后往山上走。
见长孙茂不爱搭理自己,她拿除恶业扫去路上枯草,一面自顾自的说话,将何氏姐妹与江映说完了,仍没见他吱声,回过头来,道,“你表哥究竟爱哪个姑娘啊?”
长孙茂默了半晌,依旧还是答道,“他留过情的女人可太多了,不过是谁都不会是何萍月。”
叶玉棠笑起来,转过脸去,接着往山上走去,“为什么,说说看?”
长孙茂道,“何萍月对他而言有两层不同寻常的意义。首先,她是她不告而别的老情人的妹妹;其次,她是他的一个诺言。”
叶玉棠恍然道,“何萍月首先是他的一个诺言。一切其他感情,在此前提之下,都显得微不足道。除非他将她完整交还给姐姐,否则,哪怕他有半分越矩,不止辜负了与云碧往日情谊,也辜负了自己。”
难怪,萍月不懂。她既不明白师父为何因一诺言竟荒废一身武功,自然也不会懂得为什么对江映而言就她不可以。
长孙茂道,“至于何云碧对他有没有什么非同寻常意义,我先前猜想,也许只是一桩过眼无痕的少年韵事……但世间情爱有万般面目。一个决然离去的有情人,值得人惦念一辈子,恐怕往后也再没有人能超越她。不过江映这人,我说不好。”
叶玉棠想起薛掌事那句话,忽地脱口而出,“有情一身孽。”
长孙茂一怔,终于笑起来,“看他来去一身轻松,倒像挺无情的。”
两人一起去往三四个山头,叶玉棠又往后说了说夜郎寨中师父、巴献玉与萍月的事,直至讲到巴献玉被刺死在枯井,萍月持刀逼迫江映离去。
叶玉棠道,“江映待她这样好,蛇母却将她害得这样惨,临到头来,为何还因蛇母对江映以死相逼,劳神伤心,害得自己也险些殒命?”
长孙茂道,“江映对她来说太耀眼了,萍月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反倒是蛇母作恶多端,面对这样一个人,她才能抬头挺胸的做人。”
叶玉棠有些不能理解。
长孙茂接着解释,“因为太卑微,所以将要见到自己喜欢的人与事,竟会因喜欢与期待而生出怯意。江映对他来说太昂贵了,她要不起。而蛇母这样卑劣的人,却因她将锐利刀刃收入掌心。对于不曾被好好疼爱过的人来说,这一点爱意,弥足珍贵。”
叶玉棠听得心酸,“原来如此。难怪她不想忘记蛇母,至少在这世上某个人心里,她也曾是皎皎天上月,而不是寄生泥泞的浮萍。”
下了一道溪流,界碑嵌在溪水深处。那里乃是一潭死水,长久没有活水流经,碑上早已爬满藤蔓。她绑起裤管,一脚踩进浅水里。伸手拨开界碑上的藤蔓,露出碑上的字:六十藏。
月光照到远处池水上,照不见底,也不知水有多深,突然心里有点发憷,一把抓着他手纵上岸去,脚踩在地上,心里方才舒坦了些。
一边穿鞋,一边琢磨蛇母死去那一幕。
思来想去,她突然说,“蛇母死时,李碧梧去了思州。”
“嗯?”
“李碧梧入劫复阁,就是为了方便刺探尹宝山下落。听说,但凡打听到尹宝山在哪里出没,她必第一个时间赶到。其他时候,是谁也将她请不动。既然她到了思州,也就是说,那个时候,尹宝山也在那附近。”
“……”
“可是,他去那儿干什么?”
“棠儿……”长孙茂想了想,转移话题,“师父留下这些界碑,是什么意思?”
“这个啊,起初我以为,师父只是在标记蛊阵位置。直到师父置好第三只界碑,我突然发现不是。”她绑好裤脚,起身来,“第一只界碑在夜郎寨外,叫‘一心’,第二只在对岸山头‘二清’,第三只,在山脚溪流中,‘三净’……如此往下。”
长孙茂回忆这一路走来遇见的碑,脱口而出,“心清净,身舍去。识自本心,见自本性。”
叶玉棠道,“我那时拜入师父门下,起初几年,师父始终都在帮我回顾我所学各门各派剑法、刀法、棍法、掌法……哪怕中原五宗曾遗失的招式,师父竟也都会。兼之诸多独到心得,层层递进,不一而足,竟叫我聚精会神学了五年有余。此后,有一天,师父突然同我说,他要开始传授我一门绝技。我问师父这是什么绝技,师父想了半晌,没想出名字,便对我说,那就叫《无名神功》吧。我以为师父是开玩笑,师父却严肃起来。等我严肃起来,师父却只讲了六个字,要我‘心清净,身舍去’。师父内功外功均已大成,兼之有金刚不坏身,用时收发自如;不用时,没有一丝内力外泄。周身真气,几乎已和师父融为一体,乃是习武之人毕生所追求的至高境界。起初我想,要达到这种境界,必然要从这六个字入门。可我琢磨了许多年,至今也没弄明白,如何才能心中清净,将身舍去。”
琢磨间,两人又过了几座山头,剥落泥土、藤蔓之后,露出最后两座界碑上的字:六十三佛,六十四恩。
如来寂灭,世界空虚。当集法藏,用报佛恩。
长孙茂率先开口,“世间流传,迦叶神功乃是口授,除却参悟心法之外,只有一段六十四字诀。”
两人相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
叶玉棠一时无地自容,“……是我太愚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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