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支书本不叫肉肉,也不算特别胖,只是那年月胖子不多,口粮供应紧张,有人编顺口溜说:支书吃着六两粮,又娶媳妇又盖房,会计吃着六两粮,浑身上下的确良,群众吃着六两粮,拄着棍子靠着墙。难得肉支书有一身膘,所以人人都这么叫,本名反而就忘了。
每天早晨,肉支书都要用他那洪亮的嗓子,在广播喇叭里喊上一通。每个晚上,肉支书都要倒背着手,在坑坑洼洼的村子小巷上走上一圈。不管是谁,只要见到肉支书,都会立刻顺下眼来,讨好地叫一声肉叔或肉哥,肉支书则一律只用鼻子哼上一声。
在狄小毛看来,这个肉支书就像村子后面的那座雄奇挺拔的大山一样,即使你在睡梦里,都默不作声地立在那里,使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肉支书本姓米,说起来和米良田还算是本家。可是许多人都私下里说,肉支书和米良田的女人水蛇腰有那么一手。正因为如此,尽管肉支书政治觉悟很高。却始终对米良田想走的资本主义道路视而不见。
水蛇腰真名叫水鱼,是全村出名的美人胚子,走起路来就像戏文里说的“风摆弱柳”,从背后看那细长的腰每个部位都馋煞男人。但是说归说,谁也没有见过,人家米良田一见肉支书的面,就一口一个肉叔,人们也就眼不见心不烦,没人会管这款子闲事,充其量在茶余饭后消遣时逗笑说,看看然然那闺女,长得和肉肉可像呢。
别人便反驳道:然然像她妈,她那两个弟弟才更像呢。一伙人便笑个不休。八月十五前夕的一大早,狄小毛把米良田叫到了大队部。
小侄儿,有什么事?
米良田眨着小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他不由得笑了一下:肉支书让我告一声,让老叔辛苦走一趟,到公社供销社给大家拉月饼去吧。
好的,好的。
米良田笑眯眯地应着,立刻就转身走了。
他知道,这活儿又轻松,又有油水,至少可给自家多打闹一二斤月饼,米良田一定会非常满意的。
看着米良田赶着毛驴车出了村,约摸过了一个多小时,狄小毛才把一个基干民兵叫过来,让他去追赶米良田。然后他便把全村的小学生都集中起来,到和米良田隔壁的大队打谷场上去打扫场子了。
半前晌的时候,狄小毛便悄悄地看到,肉支书倒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走进了米家的院子。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就见米良田急匆匆地向他家走去。狄小毛连忙迎上前去问:
哎,米老叔,你怎么回来了?月饼拉回来没有?
米良田急急忙忙地边走边说,呼呼地直喘气:嘿,真倒霉!刚到公社,二愣子就急忙赶来了,说是你婶子得了急病,在床上打滚呢,让我赶快回来……这,真***倒霉!
什么?婶子她病了?狄小毛大声重复着,回头对正围在身后的老师和学生们说:快,我们都去看看,要是送医院,也好有个帮手!
说着话,一伙学生便在老师和狄小毛的带领下,紧跟在米良田后面,一起涌进了米家院里……农家的门是从里面闩上的,一拨就开。等他们涌进屋里,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肉支书光着上身,正急急慌慌地提裤子,水蛇腰还围在被子里嗦嗦抖……
米良田哎了一声,立刻捂着头蹲在地下,再也没有勇气看满屋的学生和老师了……小娃娃们则不知所措地叫喊起来,一哄而散,并在顷刻之间把这个消息传遍了全村……
………【我有定吗】………
2o4。我有定吗
在那一刻,只有狄小毛一个人异常镇定,冷冷地一直看着这样一场闹剧,好半天才极其厌恶地说:肉叔!水鱼嫂,你们这干的啥和啥?这不是**吗?真丢人败兴!还不把衣服穿上,去大队见杨组长吧。
于是,不可一世的肉支书和水蛇腰水鱼就在一伙高年级学生的簇拥下,垂头丧气地从全村穿过。正是中午时候,听到消息的人,男女老少都挤出大门,看着这两个“**”的狗男女。一个平日经常被斗的五类分子,居然把自己的一顶高纸帽扣到了肉支书头上……
押着这一对狗男女,狄小毛一下子感到极其痛快淋漓。在农村,没有比“扒灰”更让人耻笑的了。从此,不论是肉支书还是那个米良田,就再也没有一点脸面了。虽然来到大队部后,杨旭什么也没有说,就又让他们回去了,可是当天夜里,水蛇腰水鱼就喝了敌敌畏……肉支书也足有半个月没有出门。
然而,这件事生之后不到几天,杨旭就接到通知,永远离开了杏树湾。在去公社的路上,杨旭一路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狄小毛也就只好沉默着,觉得杨组长的离去是一个不吉之兆。等快到公社的时候,杨旭才说了一句话:小狄呀,有时我觉得你真可怕。
可怕?为什么?
就要离开了,不用细说啦,你回去吧。不过,你要记得,现在中央又在开展一场新的运动了,我觉得你还是离开村里的好。
这……
他很想再和这位尊敬的长者说些什么,杨旭却似乎失去了交谈的兴趣,只冷淡地和他握了握手,就独自背着行李走了。在冽冽的秋风中,杨旭半白的头飘飘扬扬,他临别时的那目光也似乎极其苍凉,但狄小毛实在弄不懂那里面的一点意思。
随着肉支书的威信扫地,狄小毛感到自己的权威很快笼罩了小小的杏树湾。他决定乘着冬闲,在通往公社的大沟里,筑一条大坝,让河水改道,让杏树湾改天换地,造一块人造平原。在一番紧锣密鼓的动员之后,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一出勤两送饭,直到麻麻夜才回家,工地上到处插满了红旗……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失去老婆的米良田却说自己生了病,一连几天不出工。
看着那一双狡黠的小眼睛,狄小毛立刻意识到这其实又是一场挑战,针对的就是他这个年轻的大队长。他当时没动声色,只心里哼一声,就准了假,而且还给偷偷多记了几个工。过了一段日子,他便打听到,躺在家里的米良田果然犯了老毛病,不知又从哪里弄回一批莜面,到邻近几个村卖去了。
正是饥荒年馑,村里人也悄悄往他家跑。这还了得,狄小毛一声令下,基干民兵齐出动,一绳子就把米良田捆到了大队部。当时村里还没有通电,大队部点了一盏明亮的汽灯,米良田弯着腰,脖子上吊了好大一筐石头,细铁丝一直嵌到肉里头,疼得他敖敖直叫……在那一刻,狄小毛第一次极深地感到了权力所能带来的无比快乐……可惜,只过了不到一年,他这权力又很快被米家夺了回去,他也很快离开了杏树湾。
走出杏树湾,走向生活,走向权力的漩涡,在整个八十年代,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都是走在杨旭高大的阴影里,是在杨旭的一手提携下成长起来的。寒暑易节,秋去冬来,坐在家乡的小*平房里,狄小毛一一次次回想他与杨旭交往的一幕一幕,总感到其中有许多剪不清、理还乱……对于这位年长他十大几岁的老领导,他的感情是十分复杂的,既有长辈的慈爱,又有长兄的探情,既有顶头上司的敬重,又有战友般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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