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格在她离去之后想道,如果换上一个真正成熟了的女人,或许会撒谎撒得更象是真的。她的处境无疑非常糟糕。但是,她年轻,应该允许她犯错误;再说,他也完全无能为力。还是不想为妙!
他又一次拿起那份《时代}}周刊,看着帕米拉和她亡父的小照片。“未来的勃纳一沃克勋爵夫人”就要来到华盛顿。又是一桩不想为妙的事;同时,这也是个逃避制造登陆艇那份差事回到太平洋去的一个最好不过的理由。在黄色的灯光下,桌子上放着梅德琳猛然合上的那本照相簿,这是罗达的一个巧妙安排,为的是槁出一个可以挽救他们婚姻的可靠基矗他们不但被往事连结在一起,而且还被华伦之死连接在一起。他至少不该再增加她的痛苦。他可能活不到战争结束那一天,即使他能,他们那时也要老了。他们还有五到十年的时间,可以共同生活在一起,安安静静地过完他们的风烛残年。她现在悔恨交加,令人怜悯,她肯定不会再次失足;再说,对于已经发生的往事,她也无力挽回。还是让时间来弥补一切吧。他抑制住一个荒诞念头,没把照片撕下来,便把那本杂志扔进一只皮革做的字纸篓里,然后走进他的梳妆室。
她在自己的梳妆室,同样也在琢磨思考。厨房里的操劳已经使她感到非常困倦,此时她很想立即安睡。但是,她是否应该把她和帕米拉的谈话告诉他?这是婚姻生活中的一个老问题:是把事情说穿,还是由它去?按照以往情况,罗达觉得少说为好。,但是这一次,情况可能属于例外,她已经厌倦于自怨自文。那些卑鄙的匿名信是否依然使他耿耿于怀?不过,他自己也不是一个圣人。如果她把真相向他摊开,或许气氛可以变得明朗些。帕米拉订婚的消息倒是一个很好的话题。也有可能大吵一番。可能提到弗莱德。柯比,可能提起那些信件。不过,她也想,即使如此,恐怕也比帕格的长期沉默不语以及由此而造成的那股阴沉气氛好一点吧。他们的婚姻正在逐渐消逝,就象中学堂里做实验的时候所看见的那样,盖在玻璃瓶里的烛光由于缺少空气而逐渐熄灭。甚至夜间的性爱也无补于事。她有一种可怕的感觉:她的丈夫在床第间也只不过尽力对她表示礼貌罢了。罗达穿上一件镶花边的黑绸长睡表,她没象往常一样在睡前把头发夹起,而是梳理得更加好看,然后走出自己的梳妆室,准备不是和好,就是争吵。他正靠在床头坐着,手里拿着他那本放在床边的已经皱裂了的紫酱色《莎士比亚全集》。
“晦,亲爱的,”她说。
他把书放到床头柜上。“瞧,罗达,斯鲁特这家伙有个搭救娜塔丽的主意。”
“哦?”她上床之后靠在床背上,皱着眉头听他说。
帕格是真心实意和她商量,想借此恢复以往的感情。她不时点着头,听他把话说完,一次也没插嘴。“为什么不就这么做呢,帕格?还能有什么坏处吗?”
“白宫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增加他们的麻烦。”
“我看不至于。 哈利。霍普金斯有可能出于他自己的原因而拒绝你。这一类要他帮忙的请求肯定堆成山。但是,他们毕竟是你一家人,而且又是处在危险之中。依我看,真正的问题倒是在于,即使他愿意帮忙,又能怎么样?你真就那么相信斯鲁特的话吗?”
“为什么不?这属于他的工作范围。”
“但是,他这个人,我说不上,简直入了迷似的。帕格,我担心的倒是弄不好反会翻船。你离得这么远,不可能了解进展情况。单单把他们挑出来——我是说白宫单单把他们挑出来——真的,这样会不会反而使他们成为注意的中心?保险点的办法是不是让他们和那儿全体美国人混在一起,不要显得特殊,一直等到交换?再说,娜塔丽是个漂亮女人,又带了个孩子。世上最恶的魔鬼见了她也该退让几分。轻举妄动说不定反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拿起她的手,紧紧捏着,“还是你想得周到。”
“哦,我也不能说我就一定对,还是谨慎为好罢了。”
“罗达,梅德琳开始喜欢西姆。 安德森了。她对你说起过吗?她在纽约是不是惹出什么麻烦了?”
罗达一时无法把自己心头的怀疑说给帕格听;再说,行为不端又是一个象高压电线一般碰不得的话题。“梅德琳是个头脑清醒的姑娘,帕格。电台那些人和她确实不是同一路人。如果她选上西姆,那对她倒是挺不错。”
“她说那出戏很下流。我想去搞几张前排票。”
“啊,那太好了。”罗达犹豫不定地笑了。“你是个老色鬼,我早就知道你。”关于帕米拉那件事,用她的话来说,就由它去吧。
第二天,她倒字纸篓的时候,禁不住又把《时代》周刊翻到有帕米拉。塔茨伯利照片的那一页。照片自然还在那儿。她觉得自己成了个傻瓜。这个女人毕竟没什么十分动人之处,老得那么快,而且越变越难看;再说,她又已经和勃纳一沃克订了婚。由它去吧,她想。由它去吧。
第五十四章
一个犹太人的旅程(摘自埃伦。杰斯特罗的手稿)圣诞节,一九四二年。卢尔德。
早晨醒来时脑子里想着奥斯威辛。
所有四家旅馆里的全体美国人获准仅此一次同去教堂,参加了在大教堂里举行的午夜弥撒。和往常一样,我们由那几位一直跟随我们的、总算还比较客气的保 安警察陪同着。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几个态度粗暴的德国士兵。自从上星期以来,不论我们是散步还是买东西,不论是看并拔牙还是理发,他of都一步不离地跟着。这是圣诞节前夕(这里地处高高的比利牛斯山脉,气候非常寒冷,用不着说,不论是在教堂,还是旅馆里的过道走廊,都没有生火保暖),这些大兵为了欢庆耶稣基督的诞辰,本来满可以喝它个酷配大醉,或者在那几个专供这里的征眼者寻欢作乐的可怜法国妓女身上发泄一下兽欲,但是他们对分配到这么一桩苦差事心中显然感到气恼。娜塔丽不愿去望弥撒,但是我去了。
我已经很久没望弥撒。在这个众人朝拜的圣城,我看到了真正的弥撒,看到了一群虔诚的善男信女;因为这里供着圣龛,前来朝拜的人中有的全身瘫痪,有的瘸腿破足,有的双目失明,有的残废畸形,有的奄奄一息,他们组成一支令人惨不忍睹的行列;如果有谁果真相信就连一只坠地而亡的麻雀,上帝也有恻隐之心,那么,这些人一定是他有意残酷戏弄的对象,或者是他千虑一失的牺牲品。教堂里寒气逼人,但是弥撒开始以后,教堂里的气氛与我此时心中的凄凉相比,却是温暖如春:圣歌呼亮,钟声悠扬,敬领圣餐,屈膝跪拜汽氛庄严。既然我来这里完全出于自愿,仅仅为了礼貌起见,我本来也应该在需要下跪的时候和他们一起下跪。但是,我这个强项的犹太人却不顾四周向我射来的非难目光,就是不肯下跪。我也没去参加弥撒之后在大使旅社为我们这群人举行的圣诞晚会,虽然有人告诉我,那里有黑市供应的酒任你畅饮,此外还有黑市供应的火鸡和香肠。我回到加利亚旅馆,一个口臭难闻、态度粗暴的德国兵一直把我送到我的房门口。我于是睡下,而当我醒来的时候,我脑子里想着奥斯威辛。
我初次和我的犹太教决裂,是在奥斯威辛的犹太法典学堂。那时的一切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就象是昨天的事情一样。那个学堂里的学监认为我胆敢信奉异端邪说,狠狠打了我一记耳光,把我逐出了讲经堂,我那时在紫色暮窗之中脚跟在本城广场的雪地里,双颊感到针戳一般疼痛;我到现在还能感到当时那阵疼痛。我多年以来从未想过这件事,但是,即使是现在想到此事,我还认为那是一桩不可容忍的暴行。或许,如果在大一些的城市,比如克拉科夫或者华沙,那儿的犹太法典学堂里的学监就会通情达理,对我的亵读行为不过一笑了之。如果真是那样,我的生命航程也许就会宁今两样。那一亿且手吕伙县一根小小树枝,却改变了一股奔腾激流的航道。
这件事情太不公道!不论怎么说,我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孩子,就象他们用意第绪语说的那样,“象绸缎一样柔和。”对于犹太教的实质精华,法律方面的那些精细差别,对于一般愚人称之为“钻牛角尖”的伦理方面的细微末节,我都能说得头头是道,胜过别人一筹。那些论断推理如此严谨优雅,几乎和几何学不相上下,谁想好好掌握,不但需要一种情趣,而且需要一种求知欲。我正有这种求知欲。我是学习犹太教法典的一个杰出学生,我比那个学监还要聪明,还要敏捷。可能,那个心胸狭隘、头脑顽固、戴着一顶黑帽子、留着一把大胡须的蠢货正巴不得有个机会杀一杀我的锋芒;所以他才在我脸上打了一巴掌,把我逐出讲经堂,送我走上了通往基督十字架的历程。
我依然记得那一段经文:第一百一十一页,题目是《逾越节的祭礼》。我依然记得它的内容:魔鬼,以及避鬼、斗鬼、驱鬼的法术。我依然记得我挨打的原因。我问道:“但是,莱扎老师,是不是真有魔鬼这种东酉呢?”我依然记得,当我给打得晕头转向、两颊疼得火辣辣地躺在地上时用B个大胡子蠢货向我大声咆哮说:“起来!滚出去!可恶的异教徒!”于是,我踉踉跄跄离开学堂,走进了白雪覆盖着的阴沉凄凉的奥斯威辛。
我那时十五岁。对于我来说,奥斯威辛那时是个很大的城市,克拉科夫这个堂皇的大都市我以前只去过一次。我们的村子梅得齐斯——沿着维斯杜拉河逆流而上,大约走上十公里,就能到达那里——那儿的房子全是木板房,那儿的街道全是弯弯曲曲的泥泞小道。甚至梅得齐斯的教堂——我们小孩总是象避开麻风病院一样远远避开它——也是一座木板房。 奥斯威辛却有平坦的大街;一个大火车站,许多砖石造的建筑,许多玻璃橱窗里料火通明的商店,几座石头造的教堂。
我对这座城市很不熟悉。在法典学堂,我们过着严格的兵营式生活,除了学堂对面和我们矮小宿舍以及老师住家紧相毗邻的几条小街小巷,我们几乎足不出户。但是反抗的怒火那天把我带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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