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时已到。一个年长的僧侣左手执着一柄法杖出现在平台正中,面向台阶下众多的信徒,高声唱念。台阶下面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黑压压跪倒在地。在虔诚的信徒们中间,亚当斯和李畋的两把藤椅显得异样突兀。四个僧侣抬上一只巨大的木桶走上平台,后面还有两个僧侣抬着一架踏板梯。僧侣们把木桶放置在香炉前面,把踏板梯放在木桶前面。而后,有僧人轮流往木桶里灌入热气腾腾的香汤,撒入新鲜的玫瑰花瓣。一切收拾妥帖之后,僧众分左右两边打坐。开始诵经。台下的信徒嘴里也念念有词。台上和台下的声音渐渐汇聚在一起,渐渐把亚当斯和李畋包围、淹没……诵经礼毕,各种声音仿佛顿然消失,寺庙里寂然无声。从动到静的过程只在一瞬间完成。李畋心中讶然不已。此时,从大殿右侧的回廊上走出三个人,两个中年女人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缓缓而出。她们的脚步很轻,轻得似乎没有任何声音。她们走到木桶前,中前的小姑娘在踏板梯前站立。两个女人小心翼翼地给女孩儿除衣,一件,又一件,直到女孩儿一丝不挂。两个女人左右扶着女孩儿的胳膊,女孩儿缓缓地走上踏板梯,缓缓地走进木桶。诵经声再度响起,同样是台上台下交汇成一片。在一片经声里,两个女人手执瓢器,从木桶里不断地舀起香汤,淋在女孩儿头上。第二通经诵读时间很长,直到女孩儿沐浴完毕。寺庙再一次寂静无声。看样子,木桶里面也有类似于踏板梯一样的东西。因为,那女孩儿起身之后,很明显是一步一步倒退着踏上来的。面朝大殿,背向信徒。女孩儿赤裸的胴体上水汽蒸腾。女孩儿倒退着走下木桶外面的踏板梯,刚一沾地,两个女人用一块洁白的布匹为女孩儿擦拭身体。随后,给女孩儿披上绿色的沙丽。引领女孩儿走到木桶左侧一个圆形的大蒲团上,女孩儿在蒲团上盘腿打坐,依然面向大殿。手执法杖的那个年长的僧侣走过来,右手放在女孩儿头顶,再次高声唱念。念毕,诵经声第三次响起,这一次与前面两次又有不同。这一次的诵读节奏明显加快,快到几乎难以辨清经文的音节。李畋感觉自己的心跳在不知不觉中试图追赶诵经的节奏,突突地直往上跳,几乎跳到嗓子眼儿,却不能自已。耳膜也如打鼓一般,几欲涨裂。就在李畋感觉自己即将崩溃的时候,诵经声又一次戛然而止。女孩儿在两个女人的引领下,徐徐走进大殿,消失在众人的注目中。
又一班僧侣们上来,抬走了木桶。又抬上来木桶。接着又是灌香汤,撒花瓣……又是一个女孩儿在两个女人的搀扶下从大殿的右侧回廊走过来……一切如仪。
直到第三个女孩儿出现在平台上。第三个女孩儿是阿雅。
阿雅一眼就看到了台下的那两把藤椅,和藤椅上的两个人。一个是黄发碧眼。另一个和自己一样的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阿雅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她挣脱掉两个女人,向着台下飞奔,一边跑一边用汉话喊道:“先生救我!”由于奔跑过快,在下台阶时脚下一滑,一下摔倒在石阶下,一路滚落下来,刚好跌落到亚当斯和李畋脚下。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没有防备,台上台下顿时乱作一团。
“先生救我!”阿雅躺在地上,再一次对李畋说。她不知道李畋是不是中国人,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话。但她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这姑娘是中国人?!李畋听清了阿雅的话,霍地站起来!向前一步将阿雅搀起。
此时,众僧侣和信徒们已经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每个人眼睛里都燃烧着一团火。神,是不允许任何人亵渎的。
情急之下,亚当斯拨出了手枪。“砰!砰!”朝天空连开两枪,试图吓退众人。
不料,亚当斯的行为却进一步激怒了众人。人们怒吼着向三人逼近。冲突一触即发。
突然,从台阶上面传来一声断喝。众人停下脚步。那个执法杖的年长僧人不慌不忙地走下台阶。在人群前站定之后,咿哩哇啦地用本地语对众人讲话。
亚当斯和李畋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阿雅偎着李畋的肩膀战栗不已。
“姑娘,别害怕!”李畋一只手揽着阿雅的肩膀,安慰道。其实,李畋的安慰只不过是脱口而出。此时,李畋的心里也紧张得很。谁都不知道下一刻将发生什么。但他已经下定决心,纵然拼了自己的性命,也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同胞遭受凌辱!想到此,李畋看着亚当斯,斩钉截铁般的说道:“亚当斯先生,这是我的同胞!她不应该在这里的!我一定要把她带走!”
亚当斯点点头。
年长的僧人对众人讲完,又转向亚当斯,用英语说:“尊贵的先生,很遗憾出现了这样的意外。让你们受到惊吓,神灵也会发怒的。请让那位中国朋友把那姑娘交出来,让我们把仪式进行完。”
李畋听懂了僧人的话,大声用英语说:“不!不可能!这是我的同胞,我要找我们的大使提出抗议!你们非法拘禁我国同胞!”
僧人没有理会李畋,而是继续对亚当斯说:“先生,这位中国朋友的态度很不友好!我非常遗憾。”
亚当斯看了看僧人,看了看围在身边的众多信徒,心里有些发憷。虽然大英帝国是这片土地上真正的主人,但是,眼前众怒难犯。搞不好自己就会有麻烦的。刚才自己开枪的举动实在是太莽撞了。亚当斯看着李畋,希望李畋能够放弃这次冒险。他用汉语说:“李先生,你看,我们是来观礼的,不好惹这样的麻烦!”
李畋一下火了,朝亚当斯吼道:“亚当斯先生,如果你怕惹麻烦你可以离开了!要么我带这姑娘一块儿离开,要么我就陪这姑娘死在这里!试问亚当斯先生,如果这姑娘是英国人,你会丢下她不管吗?”
听了李畋的话,亚当斯感觉很惭愧,对李畋竖起大姆指:“OK!李先生好样的,我奉陪到底!”转身对那僧侣怒吼,“这姑娘是怎么来到这地方的?是她自愿的吗?你们这种行为是会惹来大麻烦的!这不是一个小小的寺庙的问题,这涉及两个国家。弄不好是会引发战争的!战争!你明白吗?我要求你们立即放行!让这位姑娘跟我们离开!你必须照我说的去做,只有这样我才会在总督面前为你们开脱罪责!”
那僧侣显然没有料到亚当斯的态度居然这样强烈。他沉默不语,心里暗自思忖:自己这座小小的寺庙,是没有任何能力可以和英国人为敌的。良久,那僧侣又开始叽哩咕噜地用土语对众信徒讲话。众信徒依然群情汹汹。那僧侣开始挥舞手中的法杖,信徒们的叫嚷声渐渐低了下来。
“你们走吧!”那僧人朝亚当斯挥挥手。
李畋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三个人不敢逗留,迅速离开寺庙。身后,那帮信徒还在吼叫着。
下山之后,李畋担心节外生枝,取消了原定的所有安排,带阿雅火速离开印度地界,进入缅甸境内。亚当斯一路陪同,直到李畋和阿雅过了畹町桥,进入中国云南的边陲小镇—畹町。
事隔一年有余,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阿雅止住了哭声,亲吻着小鸣谦红彤彤粉嘟嘟的小脸儿说:“姐姐不哭,姐姐和小鸣谦一样乖!”李先生是好人,李太太更是好人,李先生一家都是好人。因为李先生公务在身,一年多前,只得把阿雅带回上海。李先生和李太太对自己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家人一样疼惜。本来,李先生原打算抽空把自己送到贵州,送到岜沙,去找自己的阿爸阿妈还有易明哥哥的。这一打仗,李先生教书的大学也迁到贵州了。
“等过几天啊,我们一块儿去陪阿雅姐姐找她的爸爸妈妈好不好?”沈静如拉过自己的儿子。
“好啊好啊!”小鸣谦拍手叫道。
阿雅的眼睛又是一阵潮湿,她已经不再说感谢。感谢两个字,和李先生一家的恩情比起来,已经太轻太轻了。她只有把这一切都铭记在自己心里。
注一:沙丽,印度女子的传统服装,多为六米或九米的整块彩绸,直接缠绕在身上。
第十九章 岜沙
1937年10月18日,清晨,岜沙苗寨后山山顶,芦笙堂。初升的太阳在茂密的树林里投下万道金光。
芦笙堂是一片天然平地,平地周围是高大的树木,仿佛是天生的围墙一般。谁也说不清芦笙堂的来历,也许,这是上天赐给岜沙苗人的一方乐土。每逢节日,寨子里的男男女女便聚集到这里,燃起一丛丛篝火,吹起芦笙,载歌载舞。这里是岜沙人的天堂,可是天堂里也会发生伤心的故事。
易明坐在芦笙堂边缘的一块突起的石头上,一身青布铜扣衣,肩膀斜倚着身边一棵粗大的红杉树,另一只肩膀上挎着一支长长的火枪,整个人无精打采。一年前的那个晚上,已经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再也抹不去。一年零两个月外加十天,四百三十五个日日夜夜,日升日落,月缺月圆,野草黄了又绿,山花谢了又开。可是,阿雅啊,你在哪里?为什么一去不返?
那是一个狂欢之夜,那是一个空洞之夜,那是一个焚心之夜……
1936年8月8日,那天立秋,晚上的天气有点微凉。但是,那晚的篝火很旺,那晚的芦笙很响,那晚的舞姿很曼妙,那晚的歌声很撩人……那晚的阿雅,是人群中的凤凰,是夜空中的月亮,是美丽的仰阿莎。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庞,她舞着,她唱着。易明忘情地吹着芦笙,和着阿雅的歌声。那一刻,仿佛已经是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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