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是……”君洋的喘息渐渐平稳,从沸腾高亢的蒸汽锅炉稳成了冒着泡泡将开未开的茶水壶,最后又稳成了古井般的沉寂无声。
他低声问:“我能不能飞,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严明信是跟他说过一些漂亮话,夸他飞得好、声称奉天海防的安危在他的手里。那些话是吹捧他的也好,是出于两个普通朋友之间做什么都能不吝称赞两句“不错”、“挺好”也罢,这些都不能掩饰:严明信,终究还是热爱飞行的。
这个男人的心在天上,连从昏迷中醒来也马不停蹄地惦记着归队,他恐怕是从懂事的年纪开始就一路朝着飞行的梦想狂奔。
在他生命沿途出现的红男绿女估计不在少数,只不过因为和他走的不是一个方向,所以他从未看在眼里,发足狂奔时跑得快一点儿,也就甩掉了。
终于,这样和严明信并行的人轮到他了。
君洋低声问:“如果我以后再也不能飞,我不再是你从前认识的那个人……”
春情萌动的邀约遭到拖沓的婉拒,他带着恼羞成怒的火气,一开口就忍不住把话问得重了。
他心里已经有了一点点悔意,可此一时彼一时,他迟早要面对这个问题:“你还会跟我保持现在的关系吗?”
人们总爱念叨否极泰来,认为“车到山前必有路”。在乐观教育的培养之下甚少有人想过“否极”之后可能又有更糟的境况,车到山前不但没路,还横亘着天堑深渊。
比如,之慎和他单独接触过几次,应该不是聊完就走那么简单。录音、取样、再录入对于专业人员来说是一项司空见惯、毫无难度的工作——目前全世界普遍装备的军用语音识别系统可以在几十甚至上百个人里分辨出特定某个人打哈欠的声音,以此精准锁定目标。
假如他回到枯桃舰,被敌侦查设备侦测分辨出来,对方就能有的放矢地发出干扰,使战局陷入被动。
比如,这片土地上人口太多,乌乌泱泱的,无论招飞实行再怎么严苛的录取政策,再怎么千方百计地刁难、筛选考生,还是能留下一大批适合学飞的好苗子——天才比比皆是,不缺哪一个;也正因为人口多、密度大,这片土地最冒不起的正是险,何必启用一个不确定因素?
他现在看似被扔到二线不起眼的地方,光鲜已然褪尽,其实说不定当上层再次想起他时,会觉得把他放在学院也不够保险,要扔到更远、更偏的地方呢?
人就是人,光看这个词就该知道,“人”是一个物质上的概念,是有质量、有体积、有温度的,势必要占据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空间,站在哪儿尤为重要,人正是根据所站的位置而分为三六九等。
什么思想,什么愿望……轻得连空气也不如,意识形态终归要转化成实际的名、利、地位,才能受人尊敬。
君洋几乎想起身离开了。
他不想躺在这里花一晚上的时间和严明信对酌一杯他的时运不济来回品味,但他还会回来的,就算不在枯桃舰,假以时日,他一样能混得明明白白,名正言顺地出入这个房间。
然而他走不了,还有个人……骑在他身上。
严明信伸手胡乱地搓了一通他的脑袋,居高临下地说:“我是那种人吗?你好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偎上去,你出事了我就跑了?”
君洋:“……”
严明信听懂了。
严明信不但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还大声地宣扬了出来:“你真当我稀罕你们开舰载机的啊?哦,当然,你们确实很厉害,我以前以为在海上起降没什么难的,权当换了个机场而已,什么样的机场我没降落过?练练不就会了?可后来我找书看了看,j-100还真不成。”
君洋:“……废话。”
严明信露齿一笑:“我不是在乎你能不能飞,我只是想知道你心里的想法。你在想什么、你追求什么、规划了什么。人生最美的地方是未知的风景,不是过去的辉煌。”
严明信精确的措辞无意间准确地戳在窗户纸上,君洋心口闷痛——之所以是“过去的辉煌”而不是“辉煌”,说白了,还不是因为流年不利,现况不佳。
他无声地叹气:“告不告诉你,其实区别不大,都是些鸡零狗碎的屁事。”
严明信认真地看着他:“你不告诉我,是因为你觉得我帮不了你,对吗?”
君洋:“……对。”
没有人能帮得了他。
这不是技术上的问题能找人切磋指教,不要说严明信了,甚至严舰长都帮不了他。
假如换他身居高位纵观全局,他也不容许可以预见的变数置身战友之中。
“不过,我不用你帮,我什么都不用你做。”君洋抬起手,摸了摸严明信的脸。
他迷茫地发现,时至今日他依然看不懂,为什么奉天军区一帮五大三粗、皮糙肉厚、神鬼莫辨的大汉中会出现这样一个异类,到底是百年不遇的火星撞地球能量爆炸,还是天可怜见,任命严明信以一己之力拉高整个奉天的不便直言。
“你是我的药。”他缓缓说,“是安眠药,止疼药,降压药,健胃消食片。能看见你就够了。我一看见你,什么都好了。”
不止如此,严明信还是他于此生最巅峰时抬头望见的一点光华。
他知道他正身处一个普通人看着还不错、天上人看他像只小黑蚂蚁的位置,他渴望拥有高岭之花,于是幼稚地维持无谓的形象,为创造吸引力而竭尽了最后一点儿所能……他不甘心离严明信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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