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提着水桶在门前等着,珍妮却把玛丽从妈妈身边拉走。姐妹俩格格笑着跑到楼上的卧室,跳上刚铺好的床,打滚,把土蹭在白被单上,像兴奋过头的婴儿。珍妮两腿乱踢,把床单搅成一团,她披着床单把玛丽罩起来,顷刻间沉入深黑的睡眠。早上她喘着气醒来,起初,寂静的空气和透过窗户洒进来的阳光让她感到迷惑。玛丽的黑脑袋枕在她胸前。珍妮吸一口气,又呼出来,玛丽的脑袋随之上下起伏。玛丽动了动,咕哝着什么,伸出一只手放在珍妮胸前摸她的心跳。珍妮心跳很慢,缓慢有力,就像慢条斯理的脚步声。
从海边带回来的红泥在床单上干了,看起来好像她们在床上遇了害。这是珍贵的荒野床单,想必是妈妈为了表示欢迎特意铺的,不料失算了。珍妮想到了荒野,每张床上都铺着床单,床单里蜷缩着玩偶一样的骷髅,风干的血肉附着在上面。也许附着早已干涸的血迹,使床单发硬,成为紫褐色,就像沾了泥巴。
学校总是在夏天结束的第二天开学,除非当天是礼拜日。珍妮知道,目的是趁着孩子们惊魂未定,让他们尽快回归按部就班的生活,就好比给打架的狗身上泼冷水。不等妈妈动手,珍妮和玛丽早先已经自己清洗过了,故意洗得马马虎虎:她们把泥渍留在膝盖后面和指缝里,玛丽的头发纠结凌乱。然后她们偷偷潜入地窖。玛丽狼吞虎咽地吃了一整只冷鸡,吞下一颗生鸡蛋,珍妮小口吃了个土豆。
她们出来时,妈妈在毫无必要地做早饭,尽管玛丽也许再过几分钟又饿了。一夏天由珍妮照管,玛丽饿坏了。妈妈紧紧地拥抱玛丽,吻着她的额头,笨拙地拍拍珍妮的胳膊。珍妮不喜欢被大人碰触,妈妈经常在想要表达爱意和担心遭到排斥之间摇摆不定。
“你们俩看着像连体人,”妈妈说,“玛丽,是你吃了我留作晚饭的鸡肉吗?”
“没有全吃。”玛丽没说实话。
爸爸信步走进来,神情又惊又喜。“欢迎回家,女儿们。”他说。妈妈跑去给他盛了些玉米浆果粥,玛丽和珍妮溜到楼上去穿衣服。
珍妮对父母常常怀着轻微的负罪感。她知道,要是有个正常的孩子,他们会是正常的父母。他们安静、被动,面对珍妮的执拗总是败下阵来,不知道怎么应对她。珍妮从小就对他们发号施令。她爱妈妈,却也可怜她优柔寡断的性格,把她软弱的指示和试探性的命令只当作可以任意无视的建议。至于爸爸,珍妮向来跟他保持距离,把玛丽安全地护在身后。她有时捕捉到他个性当中多思和力量的瞬间,但是岛上的父女法则让她坚决防备着他。不知怎的,爸爸似乎很理解,他远远地用爱意围绕着她和玛丽。珍妮只在生病时让他碰自己,那时她不能像平常一样发起防御。妈妈必须睡觉或者照看玛丽时,他拉着她的手,用冷水清洗她的额头,唱歌给她听,还给她讲会飞的女孩和会说话的动物的奇幻故事。病好以后,珍妮对待这些事情就像做了一场梦,害怕对爸爸变得热情,让她的防御土崩瓦解。
在两个女儿的卧室,珍妮的裙子裹在身上太紧了,她骂了一句,把它扔在地上。“我不该长大。”她咕哝说。
“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变化。”玛丽安慰她说。
珍妮转过脸,用胳膊肘支在窗框上。她的脊柱拉伸膨胀,把后背的皮肤撑得紧绷,它向上盘旋,好像等待撑破皮肤,获得自由。她用手拢了拢湿漉漉的头发。“我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她对着窗外说。
“没人能永远做任何事情,”玛丽说。
“你说得对,”珍妮说,“让我试试你的裙子。”
玛丽比珍妮矮,腰围却是珍妮的近乎两倍。珍妮在过于肥大的裙子里荡来荡去,摆出可笑的姿势,两个人都笑了。
珍妮终于找到自己的一条依然合身的裙子。她们穿上鞋,穿着鞋的感觉很奇怪,她们必须小心地慢慢迈步,免得摔倒。爸爸已经走了,去看他们的蔬菜在第一场霜冻后长势怎么样。世界显得崭新、清冷,闪亮,但她们知道,当太阳在天空挂得更高时,大地将融化成淤泥。
玛丽磨磨蹭蹭,她们走得太慢,无法按时到校。亚伯拉罕先生也许已经生了气,但玛丽不让珍妮拉着她的胳膊,她说,要是她们能在外面多待一会儿,她宁愿立即挨抽。好久没人抽打过珍妮了,也许因为他们害怕她会夺过棍子,反过来抽打自己。
在学校里,孩子们无一例外都很痛苦,他们拉扯身上的衣服,在座位上坐立不安,抠着指甲里的泥巴。他们眼睛通红,骨碌碌地转着,他们伸出赤裸的手抠掉创痂,撕扯伤口处的皮肤。他们避免互相打量,努力回想夏天时在一群一伙当中的自己,为现在的样子难为情:皮肤露出来,头发梳得很紧,衣服包裹得严严实实。在这些天里,一切都很别扭。
珍妮一向喜欢学校,连今天都显得欢天喜地。她学会了她这个年纪必须学会的一切,于是她轮流到不同的班级,以惊人的耐心履行助手职责。她用瘦削的手指抓住铅笔末端,手把手教小孩子用胖嘟嘟的小手一笔一划地写字。连迟钝的孩子、根本学不会读写的孩子也跃跃欲试,她用乐观和关注对待他们。
珍妮可以不厌其烦地指点一个专心致志、一心只想取悦她的孩子,却受不了无礼或懒惰。如果她负责指点的孩子没出息,脾气急躁,不识好歹,她就会发脾气,让雨点般的掌掴落在学生的脑袋或肩膀上。有一次,在一个男童班,她竟然抓起老师的软鞭子,抽打了冥顽不化的弗雷德里克·摩西,打得他嗷嗷直叫唤。
此刻时间还早,泥水还冻结在山顶、水涡和山谷里,像一团团打得起泡的脏奶油。空气静得出奇,蚊子的嘶鸣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世界一片褐色,除了庄稼田和花园,农夫在田里肆意舒展腰身,动作迟缓,仅仅因为他们可以这么做。女人们坐在台阶上,用手抓着吃早饭。狗自入夏以来第一次被赶出门外,撒手不管,它们害怕地在门上抓刨,然后突然意识到,空气中干干净净。于是它们像敦实的小羊羔颠颠地走来走去,摇着尾巴,开心地吠叫。一条狗一跃而起,不小心撞到珍妮身上,她跪倒在地,呵呵直笑。
“我几乎不介意夏天结束回到家里,”她对玛丽说,“只要我能看见好多条狗,”她把脸贴在狗身上,向它的耳朵吹气。“我的自由结束,你们的自由开始了,对不对?”她问狗,“你愿意跟我交换吗,换到明年夏天?”狗冲她叫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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