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瓦妮莎
冗长的拼写课结束了,亚伯拉罕先生此刻在讲浸泡和加工皮革的工艺。他东拉西扯地讲着浓缩尿技术,瓦妮莎小心谨慎地轻轻吸气,仿佛生怕染缸里加工皮革的酸臭味把她的肺灼伤似的。早春时节,空气中连续几周弥漫着半是醋半是麝香的味道,她已经打定主意,绝不要嫁给鞣皮匠,甚至绝不要住在鞣皮匠的住所附近。她睁着眼睛,脸上做出专心听讲的表情,思绪却飘进了夏天的白日梦。莱蒂把手伸到后背抓挠肩胛骨,趁机把一个纸团丢在她桌上,让瓦妮莎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她用啃过的指甲把小纸团打开,上面写着:
你认为那是她的第一次吗?
半小时前,弗里达·约瑟夫在拼写“芜菁”时突然哭了起来。不是懊恼地掉眼泪,而是大声抽噎干嚎,好像喉咙挨了一拳似的。亚伯拉罕先生把她领出教室待了一会儿。他一定送她回了家,因为他回来时,她没有跟着回来。
弗里达的空座位很是醒目。前后左右的女生都小心地避免看它。木椅上有一块鲜艳的血渍,边缘不整齐,地上还有一滴正在凝固的暗红色血斑。大家都知道昨天那儿还没有。
瓦妮莎默默地沉浸在记忆中。莱蒂在座位上动来动去,终于回过头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瓦妮莎有点烦,敷衍地冲她耸了耸肩膀。
莱蒂把头转了回去,在纸上撕了个小角。她用细细的炭笔在纸片上写了几个字,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把它丢在瓦妮莎桌上。
瓦妮莎抓起纸条,在怀里展开,偷着看了看。炭笔字很模糊,她只能勉强认出几个字:多小孩子气啊。我第一次就没哭。
瓦妮莎忿忿地咬了咬舌头。她仔细从一沓纸中抽出一张,写道:撒谎。她探身向前,把纸条一丢,它像一只小黄蝴蝶落在莱蒂怀里。莱蒂委屈地瞥了瓦妮莎一眼,就一本正经对着亚伯拉罕先生,假装很专注的样子。瓦妮莎用手指绞着辫梢,希望自己在外面,在奔跑。
女孩们一律扎着辫子,光洁的发辫弯曲有致地搭在肩上,一到紧张激动时就摆弄辫子。这是个积习难改的小动作,等她们长大成人,把头发盘起,也还会徒然地在空中挥舞手指,努力回想少了什么东西。女孩们慌乱时喜欢用手指摆弄的另一样东西是裙边,她们的裙子很少有边缘整洁、针脚细密的。今天,她们穿着妈妈认为适合五月份的各种裙子,有的冷得发抖,有的热得冒汗。有几件裙子用浆果汁染成了粉色,有些用根茎染成黄色,还有些纯毛薄裙是没有染过的米黄色。裙子污迹斑斑,腋窝处发黑,还有吃饭时不小心沾上的饭菜渍。夏季是集中进行纺织和缝纫的时节,人们把裙子要么放大,要么放长,使劲搓洗后重复使用,或者转送给有小女孩的人家。大女孩常常穿着刚做的新裙子,小女孩总是裹着快要散架的肥大的旧衣服。
亚伯拉罕先生还在呶呶不休,瓦妮莎只盼能有足够的纸用来画画。但几位游侠前几年就做出决定,岛上应该自己造纸,不该依赖来自荒野的残余纸张。旋工约瑟先生一直在做实验,可是今年这批纸一塌糊涂,几乎一碰就破,碎成粉末。即使这样,他们也不愿浪费。鲍比·所罗门用一张纸画了一幅绵羊喷火的画,就挨了老师吉迪恩先生一顿鞭子,让他好几天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快到三点时,钟表似乎走慢了,时针和秒针蹑手蹑脚,步履蹒跚。瓦妮莎想知道,亚伯拉罕先生今天早上有没有记得给它上紧发条。它很精美,是用产自荒野的铜做的,满满当当的齿轮传动装置小巧之至,像一只微型的茶色甲虫,小得可以放在食指的指尖上。虽然索尔牧师喜欢大谈荒野上的罪恶和战争,瓦妮莎却不由地心想,既然那里的人们发明了这么神奇的玩意,看来他们还是做了些正确的事情。
去年,加布里埃尔·所罗门把几个零件带到学校,零件是他从当钟表匠的父亲那里偷来的,他父亲又是从游侠手中得到了那几样宝物。孩子们聚在一起,对荒野的产品连声赞叹,哀求摸一摸那几个亮晶晶的微缩模型。有时,瓦妮莎凝望着几颗星星,想象它们是坏了的钟表内部小小的链齿和传动装置,被人抛入了夜空。她希望爸爸是个钟表匠,虽然游侠的身份重要得多。神圣的游侠在荒野上行走,却没有成为疾病的一分子。索尔牧师常说这句话。瓦妮莎问过妈妈,牧师所说的疾病是什么病,妈妈不知道。她又问爸爸,爸爸给她讲了那场战争之后在荒野肆虐的各种疾病。但他不肯给她讲那场战争的情形;从未讲过。瓦妮莎使出各种小鸟依人的手段向爸爸提问——他喜欢她头脑聪明——却白费力气,他绝口不谈这件事。她在图书室也找不到线索。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肯定都写在书里,藏在什么地方,可是事实证明,她能找到的书都没什么帮助。
钟表终于走到了差五分三点。亚伯拉罕先生擦了擦教室前面的大石板,把教学留下的粉笔屑擦干净,孩子们自觉地站起来,低头致意,鼓掌。亚伯拉罕先生郑重地取下一本《经书》——在岛上写成的唯一著作。它是写在荒野纸上的手抄本,用最结实的皮革装订,但亚伯拉罕先生还是得用一根手指按着,防止松散的页码像枯死的圣叶飘落在地。
“我们浴罪恶之火而生,像绿枝在朽木上长出,”他念道,“辛勤劳作、大有可为的人们从匮乏的荒野走来。我们的先人从战火蹂躏的恐怖中走来,让我们免于伤害。”和大家一样,瓦妮莎也跟着他逐字逐句地朗读。“从那场灾难经过净化和粉碎的尘土中,信念绽放,新生开始。在先人的指引下,我们将沿着一条笔直的窄路成长壮大。啊,先人,前十位成圣者,请为了我们的缘故向上帝祈祷,拯救我们免于不洁。阿们。”
“阿们。”女孩们跟着念道。她们悄无声息地鱼贯走出房间,四下散开,脚后跟在木地板上吧嗒作响,仿佛有人把一把卵石抛在地上。女孩跟其他班级的孩子们混杂起来,一伙的男生穿着褴褛的短裤和长衬衫,小孩子们在前面开心地尖叫奔跑。萨拉·摩西挽住瓦妮莎的胳膊,两人一起跑下台阶,跑到潮湿的空气中。
“我敢打赌,很快就要下雨了。”萨拉说着抬头望了一眼迷蒙的天空。她的头发受潮卷曲,在脑袋上丝丝缕缕围了一圈。
“还不到六月呢,”瓦妮莎没好气地回答,“六月以前从来没有下过雨。”
“啄木鸟已经在树上打洞了,”萨拉欢快地说,“妈妈说那是个信号。汤姆一冬天都在削石头。”
瓦妮莎翻了翻眼睛。汤姆·摩西梦想制造武器,但是到目前为止,他做过的事情只是投掷石块,然后飞快地跑到一边,起哄。“他不是该帮你爸爸纺织吗?”她直言不讳地问萨拉。
“他帮忙干活了,”萨拉说,“我们今年冬天织了很多布。今年亚伦先生的毛线很好。过了夏天,我们会有成堆的布匹。他们从荒野带来的绵羊新品种真不错。有时候小羊羔身上还长着斑点呢。”
“我知道,”瓦妮莎回答说。斑点羊羔从羊妈妈肚子里出生时,大家都去看过。它们长大了,雨季还没到,那些斑点看上去就像溅满了泥巴。“这么说,毛线是褐色的?”
“偏黄褐色,”萨拉说,“不是泥土色,有点差别。”瓦妮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知道当初几位游侠是把那些绵羊一只只赶到一处,还是偶然发现了满圈的绵羊。家畜新品种很稀罕,这次是运气好;岛上的羊羔得了一种未知的疾病,约一半的羊羔陆续死了,羊毛又脆又软已经好几年。
尽管天气潮热,瓦妮莎却很喜欢走路回家。乌鸫在树丛里唧唧啾啾,细高的草叶随着下方看不见的小动物一抖一抖;一只兔子蹦蹦跳跳地跑过,一只轻手轻脚的猎猫发出沙沙声。她避开一块块植被低矮的碧绿牧场,走在齐膝高的琥珀色草地上,听任草叶迅速掠过她的双腿。
回到家,妈妈做好了饼干。瓦妮莎三岁的弟弟本看样子好像已经吃了一整天。瓦妮莎觉得好笑,她伸手从他的金色卷发中拂去几块金黄色的饼干屑,得到一个奶腥气的笑脸作为回报。妈妈走过来,给她端来盛在陶盘里的两块蜂蜜玉米饼,还有盛在瓦妮莎心爱的漆器杯子里的新鲜牛奶。瓦妮莎专注地用一根手指搅拌牛奶,望着茶色的乳脂浮到表面。她把玉米饼在牛奶里蘸一下,仔细把附着在泡软的饼干上的乳脂舔得精光。
八年前,瓦妮莎五岁时,她的爷爷奶奶喝了绝命汁,他们一家住进这栋房子,把老房子留给了妈妈的妹妹。如同岛上的多数房屋,它几乎全部用荒野的木料建造,再用染工摩西先生的防水酊剂加以保护。房子本身造得坚固结实,亚当家的厨房在岛上更是首屈一指。爸爸喜欢修造,他刚把父母掩埋,就捣鼓起厨房来,添了特制的抽屉用来存放面粉或谷物,又在炉膛里加装了长短不等的金属杆,关上黏土门,房间里就不会烟雾弥漫。他在炉门边呈扇形铺了灰紫和淡紫色的石头,可以把食物放在靠近炉门的石头上保温。瓦妮莎记得妈妈在新厨房里走了一圈,目眩神迷,满脸笑意,好几次开心地看着爸爸,眼神饱含着瓦妮莎说不清楚的奇特渴念。
整座房子的点睛之笔是厨房的餐桌,也是用荒野的木料做的,但是散发出金黄、深红的光泽,斑斓夺目。爸爸一家已经把它传了几十年,留下了经年使用的斑痕:中间有一块烧灼过的黑斑,桌腿上的刮痕像金色的伤疤。为了保护它不再受到损坏,妈妈用一块粗纺垫子几乎把它整个罩起来,但瓦妮莎喜欢撩起垫子的边角,用手指摩挲泛红的木头,看她皮肤的油脂在桌面留下一道油腻的印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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