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业务员每天八点半钟到公司报到打卡,客户公司一般在上午九点钟后才有人接电话,公司又不准看别的与业务无关的书刊,这时人们便随意翻报,或者闲聊。由于大家收入都不高,每个人脸上并没一点笑意,似乎都有一些说不出的哀愁。纯来公司时还比较高兴,因为他是一个比较乐观的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宠辱皆忘。但从李表转告了要炒他的鱿鱼的话后,他就暂时地略显沉默。他想:这个世界怎么这个样儿?我并没犯什么错。这个世界上的人怎么这样难处?
由于纯觉得这个公司的人难处,因此平时很少说话。他沉默,脸上便有了一些忧郁。小果果总是盯着他看,可他不看小果果。小果果想:我真地得罪你了,惹得你不高兴。
纯不说话,大家都沉默。整个室内就显得非常冷清沉闷。由于纯不说话,藤看到纯也总把头扭开。这些天藤总在宣布她的男朋友要来南市。业务员们知道她不过以这种方式拒绝人们追求她。业务员们在一旁时也总在议论:谁会喜欢她?一点事也不懂,好像这世上就她们两个女人。因此,实际上没一个业务员想过要追求她们。大家都知道,她们的目的要找一个富翁,既然大家穷,也就不去惹这样的女孩罢了。
九点半钟,纯终于打通几个电话。他和一位客户联系好,拿着资料默默无语出去了。中午,纯没回来,刘天叫小果果通知大家下午回来开会。小果果想:我现在总有给你打电话的机会了。她拿起话筒便拨纯的号码。电话里的回音却暂时无法接通。小果果未免有些失望,想:看来我们两个要这样一辈子赌下去。她拿起话筒,拨了好几次都是无法接通,正要拨第十一次时,纯却在门口出现了。她盯着纯:你的电话为什么无法接通?纯不语,小果果瞅着他:我和你说话呢。你是聋子?纯看一眼小果果:怎么无法接通?说着,纯拨了自己的电话号,电话立即响了。他去上洗手间,小果果却有意拨他的电话号,以致他手机响个不停。纯开始并不知道是小果果。他以为是客户打电话,便接了。小果果说:你还好吗?纯怔住,不说话,继而关了手机。一会儿出来,小果果盯着他笑。他盯一眼小果果,说:搞什么鬼?小果果不语,依然笑。过会儿纯用不锈钢水杯喝水,小果果盯他说:我发觉你是水喝得最多的一个人。纯看她一眼,不说话。小果果依然一脸笑。
未开会之前,报纸上的每个字似乎都看过了。人们还看出报上一些错别字。可是会老是不开。纯问:这会还开不开呀?几时开?没人理纯。猴子用油珠笔在画报上的一位美女,因为六十多个国家的美女正来南市活动,报上登着美眉们的玉照。另几个业务员伏在桌上睡觉,李表在室内走来走去。纯说:这不浪费大家时间吗?他起身出去,站在巷道和一个女子说话。李表走出去看了一眼,回来向小果果说:你出去看看,他是那女子男人。小果果说:有什么好看?可她偏就忍不住走了出去。她微笑着看了纯一眼,回来说:他哪是那女人的男人?臭男人,他一个人在那儿自言自语。
这时,刘天走了出来,说:开会。大家便聚在一起。小果果便出去叫纯:开会了。纯走回来,小果果道:说了开会,还东走西走。纯不语。小果果盯着他笑笑,不再说话。
开会主要说星期一到临市去。纯原说星期一有事,不能去。可事情偏又在这之前了结了。刘天盯着纯:一般情况下还是要去。纯说:去吧,我的事已办好。刘天说:公司的制度还是要尊守。你至少应该按时上下班。纯这时才知道有一天忘了打卡。但他没为自己辩解。他说:当然。接着,刘天问了下各自的业务情况,大家泛泛地说了说,坐着互相看着,都觉得浪费时间,刘天还想说点什么,一时又没说,便道:好吧,就这样。大家便走出来,等到下班时间便又各自打卡离去。
晚上,纯不出门,他把一台电脑放置在自己的床头,大家问他干什么。纯不语,只笑。只有纯自己明白,他在研究开发一种语音互译软件。这种软件用于电视机收录机,到时只按语音键便翻译成各种各自需要的语言。但他并不说出自己的秘密,大家也只盯视着他,时时在他床边站站,然后各自去洗衣、冲凉、看电视,或者出去闲逛。
藤一般也不出门。她总把自己关在室内上网。小果果耐不住寂寞,总背着小包出去走动。南市有很多二奶村。他们居住的那个村是南市的二奶村之一。许多外商都居住在二奶村。他们忙完生意便要自己的女友陪自己在各种娱乐场玩。所以二奶村总有许多娱乐场,比如酒吧、夜总会、酒楼、洗脚屋、桑拿按摩中心、卡拉oK厅、发廊等,与此同时,二奶村还寄生着各类小姐,她们都在晚上出来活动。小果果寂寞难耐时,也加入了这些小姐们的行列。
二奶村晚上到处都是灯红酒绿的情状,小果果总是背着小包这儿站站那儿看看。她把头发染成红黄色,着吊带背心,露脐装,每看到一个或一群像外商的男人,便走上去盯着他们笑,常常还会小声问:要我吗?有时会受到外商们嘿嘿哈哈冷笑嘲讽,有时又有人走上去揽住她的肩:走吧!于是他们到酒楼夜总会或别的地方去。这样地和别人混一夜,或半夜,翌日便又到公司上班。
星期六或星期天晚上,小姐们一般都会遇上热情的要请。外商们忙碌了一周,星期六和星期天晚上都会出来放松。但是这夜,小果果并没遇上一个外商,甚至连本地那些出来消费亮女们的有钱人也没遇上。她背着长绳小包,这儿走走,那儿站站,最终没遇上一个要她的男人。小果果有些失望,也有些伤心。她想:我真地不漂亮吗?可是,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追我?并且,他们都是有钱人,有的自己是老板,有的是别人公司的老总,收入都很高,能挣很多钱。
小果果尽管长相一般,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南市到处都是,许多吃青春饭的女孩子不知比她漂亮多少倍,但小果果还是认为她很漂亮。纯刚来时,觉得和小果果是同事,也和她说说话。他说在同一幢楼有个女孩像她。她当即便问有没她漂亮。纯怔了怔,说:一点也无自知之名。小果果盯着纯:神经病呀!我当然还算个亮女!现在的女孩子都以为自己是亮女。她们对于自己的外貌都很自信。
正因为小果果以为自己还算亮女,她总是到处去寻找。在小果果离开老家来南市前,她的乡亲邻里和同学们都给了她很大的鼓励,说:凭小果果的样貌和娇气,一定可以找个南市的富翁。小果果到南市才明白,南市美女如云。人们给她的第一课或最基本的常识便是用歌唱的方式告诉她:一流美女漂洋过海,二流美女深圳珠海。她虽来到南市,但她也算不上二流美女,因为她离南市模特的条件差得远,想在酒楼门口做一位美腿小姐人家都不愿意让她去做,尽管她也模仿明星们染了发烫了发,说话也竭力模仿明星们的声音,但她个儿不高,腿也绝对不长不美。而令她自信的是,曾经也有一两个男人追求过她,她不愿意,别人还问过为什么。因此她总又出去寻找,游荡,可是这个星期天晚上,她却毫无收获。她站在一棵树下,想:这些有钱的男人都到哪儿去了?未必他们都死光了?在对付男人方面,小果果也总以为自己很有天性,男人们大都抵挡不了女人的温柔,哪怕女人们给男人温柔一刀,让其大出血,男人们似乎也会感到舒畅愉悦。因此,小果果总是要去施展她似乎固有的温柔。她总是这儿走走,那儿站站,转了一夜,毫无收获,想:也许我今夜出来晚了。我的运气其实并不是很好。
失望失意和失落总是难免。小果果正要带着失望回去时,突然一阵鼓锣声,接着便是一个女人脆脆的歌声传过来。文化广场那边围了很多人,有本地的个别男女,更多的却是夜晚既没宽大住所因此也没一台电视可看下班后晚上不得不出来闲逛的外来工。原来小区有钱的老太太们闲得无聊,便排练了一些打腰鼓和模仿明星唱歌的节目搞所谓社区文化。当地人和她们的丈夫儿女都知道她们能演出些什么节目,并不感兴趣,也不来捧场,她们当然就演给民工们看了。小果果想:在这群民工中哪儿能遇上什么有钱人?但她实在无聊,也过去凑热闹。她站在人群中半天,觉得那些唱啊跳啊并不吸引人,吸引人的当然是那些看上去有钱衣着时髦的外商和当地亮仔,可是他们都不在这些场合出现。小果果也曾想过,到那些酒楼夜总会如那些乡下妹或一些为了钱来到南方的北方城里妹一样去坐台,但她去了几个地方,人家都不要她,说她不合适,言下之意当然说她不够漂亮。但她自以为她还算漂亮,所以总是要到处去寻找。她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并没物色到一个男人长久地要她。但她并不放弃寻找一个有钱人的打算。她想:只要有机会,我都应抓住;我自己也应该努力去寻找这些机会。她当然知道许多有钱男人不过玩玩她,然后会把她抛弃。但她想;被有钱人玩,他们总会给我钱用。跟着一个穷光蛋又能得到什么?因此她总是乐此不疲地去寻找和搜索有钱人。
公司并非没男人,但每个男人都穷。穷男人小果果觉得对自己总不合适。这些做业务的男人虽可能做成功,最终发达起来。可他们现在并没发达。他们常常连自己的一日三餐都弄不周全,谁还有钱请她到酒楼去吃一餐饭?连一餐饭也不能请自己到酒楼去吃的男人,跟着他有什么用?因此小果果对公司的男人总是保持距离。她和藤都在公开场合说自己有男朋友,就是防范着这些穷鬼们追她们。虽然谁追她们她们不愿意也无济于事。但她们还是要和这些穷鬼们保持一定距离。万一真和这些穷困的男人发生了感情那可怎么办?所以她们时时在警告自己,不要找一个穷人。更不要嫁给一个没钱的穷人。她们时时刻刻总在宣布:她们名花有主,早有男人要,既是亮仔又有钱,和你们一起做同事可以,甚至真真假假做做戏可以,嫁给你们绝不可能,除非你们哪个立马能成百万千万富翁。她们在自己身外早筑一道预防穷人靠近的保护墙和防护膜,没钱的男人当然对她们敬而远之。但她们偏又孤独,要去和一些男人接近,却又把男人当贼一样防范,让男人们总是感到莫名其妙。
在寻有钱人久寻不得似乎很有些失望时,小果果也有意去接近公司一些男人。她最初总是有意去接近徐文沙。徐文沙瘦高,长相上并没什么特色,又因为他是唯一位在简历上填写本科学历的大学生,总是冷着脸,高昂着头,对众人不屑一顾的样儿。可当你把眼睛盯着他时,他又立即一脸笑。在藤和小果果把她们两人关在独立的小房间私下议论公司的男人们时,藤曾说到徐文沙的高傲。小果果说:他该高傲!他有骄傲的本钱!你看十几个业务员中,除了他,哪个还是大学本科毕业生?再说徐文沙还是学电子技术的大学本科毕业生。谁不知道这个时代学电脑的人最吃香喝辣?!藤笑:怎么,你喜欢上他了?小果果道:不是我喜欢上他,是他这个人本来就很有眼力,好像看上了我,对我有那么一点意思。小果果总爱使出这种伎俩,自己对一个人有了计划或者打算,总说别人在打她主意,喜欢上她了,以致自己身边的女子再不好对自己有计划的男人下手或进攻,——她们总说下手或进攻,把本来很微妙的事情搞得就像一场阴谋或战争一样。
藤知道小果果这种鬼把戏,当时禁不住哈哈大笑。她笑得十分夸张,一面把头一伸一宿,一面又竭力而快速地耸动着双肩。像一头动画里的把身子一伸一宿的长颈驴或者狂笑的骡驼。但从此以后,藤就不会再去接近徐文沙了。倒是小果果常常对徐文沙撒娇,经常要徐文沙给她买早餐或者宵夜,徐文沙总是受宠若惊慌忙去买。但是,这个小女人,在吃着徐文沙省吃俭用得不能再省俭的情况下给她买得的早餐或宵夜时,一有空又到外去勾引别的男人,终于找得一个在她看来有钱的南方人。她开始在徐文沙面前说她有男朋友了。徐文沙并不理会她。倒是一个叫左右的男子和她开玩笑:你找南方人啊!南方人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不知要给你戴多少绿帽子。小果果说:神经也,女人哪是戴绿帽子?既然不是戴绿帽子,那又怕什么?小果果不怕“戴绿帽子”,大家当然就没话说了,倒是徐文沙一时气得吐血。
小果后来终于明白,那个她认为有钱的男人家里有妻子,有一对儿女,并且在外面还包养了三个二奶。他不过只对她小果果玩玩。她小果果连二奶也算不上。小果果想:玩就玩吧。他玩我,我也玩他。反正都是互相玩弄。
小果果这个小女人,人小鬼大。她认为男人不利用白不利用。所以她对徐文沙也总不愿放弃错过,或者说不愿轻易放过徐文沙。她平常在宿舍时总叫徐文沙去给她买吃喝,徐文沙想到这女人的鬼诈,常常也假意地拒绝,说自己没空。虽没空,却又懒懒地出门去,一会儿又买回牛奶水果类女子们喜好的食物来了。小果果接过去,连谢谢也不说,总是掩上门躲到小房间去享受男子们的殷勤,一面想:看来我还真有魅力,这些男人也真是太笨。徐文沙内心倒很有些说不清的滋味。
纯出现后,因为同事,纯也想快点摸清公司情况,便和这个叫小果果的女人多说了几句话,小果果便又说这个男人在追求她了。藤依然还是耸动着肩哈哈大笑。但是,纯那几天总是和小果果说话,常常还和小果果开玩笑,藤就非常生气。藤想,这些男人真贱,小果果真地漂亮吗?她己经有男人了,并且不只一个。她把你们这些臭男人当猴耍,可你们一点也不知趣。那些天,藤见到纯就把头扭开去,不看纯。机敏的纯,当然也感觉到了。他看见藤,立即也把头扭开,目光当然向着别处,绝不会落在藤的身上。这样,刚来公司的纯,对于两个女人,似乎都落下厌恶的映象,双方都似乎讨厌似的。当然,纯是过来人了,对于两个自以为是的小女子,他只是不理会,也不和她们计较。纯想,可能这些女孩子误会了,以为一个男人接近她们,总是要追求她们,她们可能还不算自作多情。但她们的确是误会了。
纯之所以和那些女孩子说话,不过显示了他固有的热情。纯不是一个冷漠而自以为是的男人,他似乎也努力要学会去处事,不要再显得冷避孤单。但纯内心非常骄傲,对于一般的女孩子,纯怎么会放在眼里?只是女子们和男子们都不知道这些。
小果果这夜看了会儿广场戏,回宿舍时纯还在电脑上忙碌。高傲的纯,当然不会看她一眼。她瞅着纯,想:我们两个不是合好了吗?你怎么还不理我?她去冲凉,洗衣服,走来走去,纯都不回头看她。她想和纯主动说话,又怕纯不给她面子。当然,她心里底气不足,因为任何一个只要不是十分愚蠢的女人都会感觉到这个一说话就和人开玩笑但多半时候保持沉默的男人内在的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其实就是一个人的气质,总是把任何人吸引,无论男女。小果果当然还是感觉到这个男人的力量了,但她在内心非常鄙蔑:有什么了不起,我要找一个有钱的男人。她带着内心对纯的敬仰畏惧和鄙蔑,冲完凉,便去睡觉了。不过她怕纯对她再次不理,她非常小心,把门关得很轻,不像藤这些天对纯生气,总是把门关得很重,砰砰砰!如果一个人有心脏病的话,肯定无法忍受。她们都知道纯是谁了。他是大名鼎鼎的业余电脑专家,据说太有个性,总是找不到雇主。他也不要雇主。自己干。但因为只懂技术,不知市场,也总失败。有人预言,一个懂市场的人如果与之合作,他们也许能取得仅次于比尔盖茨的成功。但一直没有一个懂市场的人与之真正合作过。可见英才往往还是容易被埋没。因为英才的头脑和智能还是要被开发利用才能得到发挥,否则被理没,和白痴实在也没什么两样。
夜,静静地带着时光流逝。这夜不知几时,纯又才停止大脑和电脑的同时运着,躺下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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