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恍然大悟。灯花又问英子,你和喜翠,打算再生个儿女吗?如今社会安稳了,条件好了。英子说,我哪敢向喜翠提这事呢?我又不是明媒正娶,何况他已有几个儿女了。灯花这才想起英子与喜翠并没有成婚,只是一对相好,心里对这个女人生了怜敬之心。
英子的前夫,家在古镇西头一个村落,男人在“扩红”的潮流中被裹挟而去,而且一去不返。在一块“光荣烈属”的牌子下,妇人独自把三个孩子拉扯大,各自独立成家,自身反而落得冷清。
解放后,捡狗成了耕田队长。那时田地还没有归集体,各家单干。一到农忙时节,灯花家门口总是人来人往,英子就是其中一个。英子像其他女人一样,一来就哭闹,说家里地没人耕种,捡狗怎么还不来帮忙。
灯花知道,耕田队长是政府安排的工作,必须帮烈士家属耕田种地,让烈士英灵有个安慰。她就把大家叫到家里,安排茶饭吃喝,陪大家消气解闷。这群女人都是战争年代的受害者,灯花知道家里没有男人的苦处。吃了茶饭,劝大家散去,答应捡狗回来一定催他早点安排耕田队上门。
人们纷纷散去,有一个妇人却懒着不走,就是英子。灯花问她怎么不走,她说,这么多人等着安排劳力,谁知道要轮到什么时候,今天我就不走了,要等着捡狗回来,人家都说懵懵懂懂、清明下种,现在清明到了,我们家的地仍然没有翻耕过来。
灯花告诉她,捡狗这趟走排去了,估计是路上有什么事给耽误了,回来一定叫他先到娄子脑来。不料英子还是不肯走,于是灯花让她留了下来,正好晚上有个伴,一起睡觉聊聊天。
英子问,我白天到你家里又哭又闹,你怎么没有赶我走,还把我留宿呢?灯花说,寡妇人家难处多,身边没有个男人撑腰,心里越是虚弱,外表越是凶悍,装牙舞爪地就是想让别人不敢小瞧,不敢欺压!
英子听了,眼里红红的,说,你真是钻到我肚子里去了,话说这男人披花戴红地走了,变成门楣上一个烈士的牌子,他死了倒清静省心,留下我们女人在驮着世间的苦处!
那天晚上,两人聊到好晚,说着各自守寡的苦处,把彼此当作了知心人。第二天吃过早饭,英子信任灯花了,先回家去等着。
过了几天,捡狗回村了,果然是半路木排被石滩打散,耽误了归期。他带着喜翠为烈士家属耕种田地,不久喜翠就与英子好上了。喜翠早年被国民党抓走,半路逃了出来,但一直不敢回村,就在梅江两岸漂泊了十来年,直到解放,就回到村里分了田地。
一对孤男寡女好上后,英子不顾孩子的反对,每天到河村来为男人做家务,成为没举行婚礼的媳妇。灯花认定英子是一个实诚的女人,就让蒜头认了她做干妈。梅江人家,不知道“干妈”这个词,只是有一种“认契”的风俗类似,把干女儿称做“契女”。但灯花又觉得英子比“契女”更亲近。
听灯花说到孩子,英子说,在村里我不是有孩子吗?我可把蒜头当作自己孩子了。灯花听了,笑了起来,说,你可不能宠着他啊。
英子说,我知道你还记挂着另一个孩子,只是一直没有他的音讯。灯花听了,脸上起了淡淡的微笑,说,那个横背的孩子,准是喜翠跟你说起过吧?英子点了点头。
灯花幽幽地说,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样了,我当年藏了他几年,早就当是自己的孩子了啊!
英子说,是啊,那横背的孩子如果不是你和喜翠,早就成了了刀下鬼了!喜翠那天到禾塘,本是要找拜陈英铃为师,想学本木匠的手艺。不料,苏维埃的人正好这天来到上坪抓人。那是晚上,喜翠学了一天的徒,刚想睡下,就看到有人进村捉人!
灯花说,原来他是救师傅的孩子啊,他可一直没有对我说!
英子说,可不是。看到师傅被抓,他就一路跟着。那天师娘正好回家,平日在小镇买油糕,一家四口就一起被抓了!师娘抱着孩子,一路上哭得伤心欲绝,我听得不是滋味,眼看救不下人,决心要救下孩子,算是对师傅的报答。
灯花说,那是群什么人呀,怎么连孩子都不放过!有什么仇恨,会到了这个灭门的地步!
英子说,喜翠跟着押解的人马,一路往小镇走。喜翠装作不相识的人,凑到押解的人面前,问这问那。押解的人也同情这一家子,故意说,这妇人走不动了,抱着两个孩子!你帮她抱一个吧!喜翠看了那师娘一眼,就心领神会,把这个大的给我吧!师娘看了看押解的人,明白了那是一片好心,就把孩子塞给了喜翠。不久,喜翠脱离这一队人马,悄悄把孩子隐藏到娄子脑一个草楼里。他连夜回到河村,告知了灯花。
灯花说,那天晚上,我正在为有玉枪决的事情伤心,突然听到有人拍打门户,狗汪汪叫了起来。我以为有玉被放回来了,赶紧起床。捡狗和书声还在睡觉。我一打开门,看到了喜翠和他的老婆。喜翠一脸焦急,说,捡了一个孩子,还在小镇上,我婆娘身体发病,带不了,你能不能抱回来,否则会被人枪决!
英子说,喜翠说得没错,不久他婆娘就发病死了,这孩子送到你手上,正是合适,你家有几个孩子,正好陪着!
灯花说,我连夜到小镇抱回了孩子,听说还有一个,我第二天又去小镇,想抱回来,也是想看看孩子的父母。那天,我其实就是去让父母放心,孩子有我们带着,但我没想到有玉也留着一起枪决了!
英子说,喜翠说你把孩子带回村里,隐藏在暗间里半年。过了几年,这孩子的族人找上门来,你不肯让他带走,无奈这人是区里的头领,再说是孩子的堂伯,不得不让孩子离开。这喜翠什么都跟我说了,说你是仁义之人!
灯花说,那天你对孩子说,孩子呀,将来长大了,可要记得有位奶奶带过你呀!我给你做过擂茶,做过薯片,你可要记得它的味道!哎,这一晃就是二十多年了,不知道这孩子怎么样了,准是不在人间了,否则也该回来看看我!
英子说,留下了血脉,比什么都强,喜翠才是对得起师傅师娘!
英子说,喜翠也在找哪孩子的下落,但一直不见音讯。他只听说解放后,那带走孩子的人,带着枪逃到了山上。喜翠说那人没有血案,新政府会给生路的,但他想到小镇的“杀人坑”,想到英铃一家四口的灭门惨案,又在村子里呆不住,最后被政府从山上抓捕了,也给枪决了!
灯花说,真是吗?那孩子估计也遭难了!这样说,那孩子我和喜翠白救了一回,终是逃不过人间的轮回!英子叹口气说,我们做女人的,一心希望的就是孩子好,所幸你们家儿孙越来越多!
孩子是女人的一切,敦煌为过去河村的女人们赞叹!蒜头沉醉在“灯花”的声音里,听到敦煌感叹,也接过话头说,这就是我们的来源呀!在旧社会,做一个女人有多难啊,但每个女人都是一个河流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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