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财不时拖着虚弱的病身来到江边,观察船上的花押。看着花押仍然插在木船中央,有财心里既是一种安慰,又是一阵难过。
在梅江边走船几十年,好不容易置办了一艘货船,正是最好挣钱的时光,却不得不亲手把货船卖了。有财看了看花押,走到木船上,把木橹擦得发亮,把舵手转动起来,并加上润滑油,把舱篷的蜘蛛网粘掉。
有财从舱里拿出小桶桐油和一把小刷子,开始为船身上油。嘴里喃喃自语,木船啊木船,你陪着我走了五年了,我们的缘分为什么这么快就要尽了呢?到底是你舍下了我,还是我舍下了你呢?
有财走进船舱,翻开席子取出一个枕头,硬硬的,四四方方,扒开包在外面的稻草,里面却是一块厚厚的青砖,上面刻着两个字:灯花。
这是有财的梦想。自从娶了灯花后,他就下决心不能让灯花受委屈,一定要为她建一栋大房子。他的理想,是跳过了土砖房,直接建青砖小院,像财主家一样,像灯花父母家一样。
青砖青瓦,材料不是随处可见的黄泥硬土,而是精心细选的白土软泥,黏性大,质地沙,而且需要专业的师傅架窑烧制,这不是普通人家能够安享的。
有一次有财走船,经过梅江边的砖厂。他特意上岸跟师傅说,将来他要建房子,一定要来定制青砖。他特意买下了一块青砖,让师傅刻下妻子的名字,抱回船舱里,当作了枕头砖。这样,有财就能时时刻刻激励自己。
有财握着青砖,陷入无穷的悲伤。突然听到岸上有人问询,你的货船打算出卖吗?有财顺口就说,不卖了,不卖了,我怎么舍得卖掉呢,这么新的货船!
那人说,你明明插着花押,怎么又不卖呢,那愿不愿卖一半?
有财抬起头来,看到对方诚恳的样子,说,卖,全卖!
是明,还是暗?对方又问。
暗卖,上我们家去吧。
有财抱着青砖枕头回到村里。买主进了家门,有财泪水滂沱,说,买船的来了,真的要卖吗?
灯花说,我知道你舍不下,人都恋旧,但我们不是暂时没有办法吗?我们先卖了去,等你的身体好起来了,我们重新置办吧!
灯花顿了一下,又说,不是我绝情,我也不想卖船,我也希望你早点好起来。如果你现在不卖,一旦你去了,这船还不知道会落到谁的手上!我们孤儿寡母可能一分钱也落不着,以后怎么延续香火呢!卖吧!说罢,灯花别过脸去。
有财带着客人进了房间,郑重地说,大哥,我们家遇到了重大的困难,这次卖船价钱听你的,但你一定得为我们家保密,别把卖船的事说出去,以防我不在家的时候,有坏人来打这些孩子和妇人的主意!
客人点了点头,说,这江湖规矩我自然能记得,以后我们走船时就说还是你家的船,我们是帮工。有财和客人比画了一阵手指,说定了价目。
在绝望的笼罩中,灯花看着有财的生命之灯走向黯淡。疾病的刀子一小块一小块地切割,把有财身上的血肉越切越少,剩下骨架像个干尸躺在床上。这刀子同时把灯花的心脏掏得越来越空。
灯花又想起了陈家大院,大院里的那个洞房之夜,那夜的命运突变。那一次,她与夫君连面都来不及见上一次,她的痛楚只是一种自怜,而这一次,灯花面对着血肉相连的亲人就要远去,不但给自己的命运加上了一道可耻的烙印,还深深为亲人分担着一份苦楚。
一个冬天的夜晚,有财突然醒了过来,叹了一口气,说,我多么不想离开你们,我拼命走船跑船,甚至自己当橹手和杂役,就是想建一座新房子,让你住上,让孩子们住上。
有财挣扎着要把头昂起来。灯花伸过手去,扶着有财坐起来。有财从床底摸出一块青砖枕头,对灯花说,你看,我走船一直枕着这块青砖,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为你建一栋青砖房。我人在江湖,心时时刻刻在岸上。漂泊的时候,想着岸上有一个房子,房子里有你和孩子,我就浑身是力气!
灯花说,我知道,你想着我们的时候,灯花就会结得更大,像山上乌果子。
有财点了点头,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也一定会想我。我浑身力气,想早点挣下家业,上岸陪着你们过日子。我太性急了,没有顾惜好身体,没有机会陪你们了,这也是我的命!这个建房子的梦,只能留给孩子们一代了,你一定要把孩子好好地拉扯大!
有财说累了,伏在床上,过了不久坐了起来,对灯花说,我想吃碗豆腐脑!
灯花不知道这是回光返照,高兴地托人上街去买。回到房里,有财断断续续地说,灯花,是我害了你,我的病痛拖累了一家!可怜了两个孩子,你得想办法把他们拉扯大!
灯花摸着有财的脸说,这一切都是命,我们抵抗不了的,你说反了,是我带给你不幸,因为我是克夫命啊,你当初就不该娶我,今后我不也会再嫁人了,我会把两个孩子养大成人的,你就放心吧!
有财听了我的话,脸上浮起了温暖的微笑,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看着有财紧闭的双眼,灯花嘤嘤地哭了起来,任凭油灯的火焰被一朵硕大的灯花压住。房子渐渐暗淡了下去,黑暗围拢过来。黑夜与土墙合为了一体,拿走了眼前所有的光明。
灯花坐在床上,在夜幕中抱着有财。有财像青砖枕头一样渐渐冰凉。在他旁边,两个孩子进入梦乡,鼻息起伏,说着梦话。
大风吹刮着窗子。乌鸦哇地叫了一声。灯花感到了世界的安静。屋后青山上,传来桐叶落地的声音。这是有财种植的桐树林。初冬时节,有财带着孩子上山摘桐籽。桐籽榨了油,就是造船补船的好材料。只是灯花家的大货船,早就被花押领走了。
敦煌听到这里,再次为灯花的命运感叹。敦煌说,如果不是有两个孩子,灯花肯定不能独活!婚姻最大的意义,就是能够传递血缘!
薪火和独依也为灯花的境遇感到悲伤!但两个年轻人,却认为悲伤的源头就是婚姻,避免悲伤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独身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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