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李琅琊立住了脚,似笑非笑地望着端华。
“你知道的嘛……长安城有名的才女,最喜欢诗文唱和那一套,这个上头我本事可是平常,她却不知怎么就偏偏中意了我,接二连三地送来诗笺啊诗帕啊……要一首一首地回赠她啊!我头都快想裂了……哪里敢不躲?”端华蹙着眉回过头来,无比真诚地焦虑着:“——所以啊,跟‘才女’交往是很辛苦的!”
时间已经过了子夜,月亮像飞薄的玉镜挂在中天,两人边说边走,已经到了人流渐缓的启夏门大街上。平康坊与安邑坊的交界处正是个十字街口,深巷里偶尔传出零星的爆竹和笑语,路边民居的青砖墙头伸出几枝虬劲的腊梅,淡黄花蕾像娇小的金铃,丝丝泄漏着若有若无的寒艳香气。
“那么,大小姐到底给你写了什么高深的诗啊?”李琅琊轻笑着问了出来。
“最近的一首还挺好懂的,我想想……好像是‘未见君子,忧心如醉……’”
随着古老的情诗溜出唇外,一瞬间的微妙幻觉掠过了两人的视野——安闲的十字路口、横斜的梅枝、漂浮的暗香,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好像有什么东西脱离了常轨……冰冷无声的薄雾蜿蜒而起,不远处花团锦簇的灯市,刹那间仿佛隔了滔滔逝水,相距咫尺却又不可求思。
“未见君子,忧心如醉……”
“未见君子,忧心靡乐……”
“未见君子,忧心钦钦……”
属于女子的沉婉声音,低低吟诵着零散的短句,却犹疑着不能成篇。清峻的梅枝镶嵌在夜色中好似黑陶的裂纹,而那纹理上缀满了正在瓣瓣盛放的腊梅,金粉般的小小花朵热烈地一路绽开,急切得仿佛不能够待到明天。一朵梅花被清寒的风摧落,轻轻滑过了树下人的脸庞。好像被从梦中惊醒,她抬起了浓重如黑羽的睫毛,带些迷茫地注视着端华与琅琊,一步一步,从巷陌的阴影中现出了姿容。
双螺髻,小山眉,腰如尺素,雅静娟好的风致。几重广袖与裙裾素白如同霜雪——只是质地轻薄得不像寒天冬衣。
端华与李琅琊谁也说不出话,看着那白衣的女子姗姗行来,轻盈得如同一个水泡,从迷雾之海的漆黑深处升起。两人心里隐隐明白,这情境是不对的,不祥的,却又是薄脆美丽,让人不愿去细究细想的……;
“两位公子,从哪里来?”——似乎是迟疑了一瞬,白衣女子轻轻地开口,尖秀的鼻尖和下颌低垂出凄楚的角度。
“……就是……朱雀大街的灯市啊……”端华回头指了指来时的方向,动作却在半途凝住了——雾气织成的锦障合围在周遭,只能隐隐辨出街衢十字形的轮廓。火树银花、琉璃灯山,都好像天上的祭典般遥不可及。“小姐为什么不去看灯呢?”——这后半句话,好像变成了不对景的无趣笑话,让气氛更怪异了几分。
“……灯市?”
女子报以有点困惑的微笑。
“可是,不是要等到正月十五的上元节,长安城才会大放花灯么?”
“…………”更深的困惑慢慢浮上了端华跳脱不羁的眼神,好像有种冷冷的晶体正沿着后颈攀附上来,他摇摇头努力压下那种不快的感觉,努力开朗地笑着:“……可今天,不就是……”
轻轻的咳声截住了端华想说的话,李琅琊抬起锦袖掩住了唇,微皱着眉心,和端华眼神交汇的瞬间,微微摇了摇头。
“今天?今天是除夕夜呢……”白衣女子并未觉出气氛的变化,恬然安静地站立在薄雾里,双手拢在胸前,像一只端雅精美的水晶宝瓶,脸上却微微泛起了胭脂的薄红。“所以我一入夜就祭拜了灶神,带着镜子出门了……”绣着银丝卷云纹的精致袖口间,亮起了一道暗青的光芒,她珍而重之合抱在胸前的,隐隐是一面铜镜的轮廓——李琅琊猛地抿紧了唇,刚刚他们都被这韶秀女子的忽然出现夺去了心神,却无暇注意,自己刚刚收在袖中的旧铜镜,已经不见了踪影!
暧昧的夜雾,消失的妆镜,陌生的十字街口,在上元之夜错记了时间的美人……李琅琊抬起手指轻轻抚着额头——真实与异想的交界,现世与彼方的夹缝,看起来他们又一次在无意之中,越过了那道不可言说的边界……
——但即使是这样,也没有办法放着她不管呢……
李琅琊无声地叹息着,抬头向女子露出一个了解的微笑——“是镜听占卜对吗?那么,可曾得到好兆头呢?”
“镜听”,和中秋拜月,七夕乞巧一样,是流行在女子之间的秘密风俗:如果家中有远游未归的夫婿,妻子就会在除夕的夜晚,在灶间洒扫燃香,向灶神请求祝福。然后在锅里注满水,在水中拨动木杓使之旋转,随着杓柄所指的方向,怀抱一面镜子出门,悄悄潜听过往行人的对话,听到的第一句话,就预兆着那思念之人的归期——近乎于利用“语言”制造结界的小小巫术,那寒冷黑夜里无尽的等待,却有着沉重的甜蜜与痛楚——就像此刻白衣女子眉睫间凝固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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