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弘义在口述出这几句话时,朝他的助手露出腼腆的、局促的笑容,似乎是很不好意思让她听到自己的‘逃兵之语’。助手紧紧压住喉间的哽咽,快笔疾书,为已经虚弱得握不住笔的这位先生书写家书。
“在病房里昏睡了几天,把我这十几年里缺的觉都睡回来了,偶尔清醒的时光里,我又在惶恐,思考自己做了一个逃兵后,华国的核武器工程该怎么办啊?它现在正处于最关键的阶段。”
“后来,想到你,想到陆帆,想到大家,我又安心了。”
“我才疏学浅,只因为年长你们许多,才暂领了核工程第一负责人的职位,就算我偷了懒去睡安稳觉,华国核武器领域也会在你们的手里大放异彩。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衡玉抿紧的唇一点点放松下来,到最后,她有些无奈地弯了弯唇角。
过往的点点滴滴跃上心头,她能想象到在说这番话时郭弘义脸上的神情。
疲倦,宽厚,谦逊内敛。他素来如此。
“抱歉,在领导询问我要举荐谁接任我的位置时,我选择了你,让你在最需要攻坚克难的时候临危受命。但是我想你一定不会畏惧这份责任,你是我教过的最好的学生,拥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勇气与坚定。”
“你这样的品性,让我既骄傲,又挂念不下。你太有勇气,太过坚定,你比这世间绝大多数人都清醒,都要更清楚地意识到最正确的方向在哪里。你意识到了那条路,所以你坚定向前。但是天才的领域,总是人烟稀少的,你会越走越孤独,你要与很多人去争辩,因为你能提前看见一件事的结果,而更多的人,只能等待时间来揭晓答案。这就是你与他们的分歧所在。”
“而这种分歧,就是你孤独的根源。”
说到这里的时候,郭弘义轻笑了一下,停顿下来。
等助手记录完这段话,郭弘义眨了眨眼,压下那已经逐渐侵蚀他脑海的困意,方才继续开口。
“我们这些长辈在的时候,还能靠着漫长的阅历和人生智慧陪你多走一程,但我们总会走在你的前面,要你一个个送别我们。”
“所以,你要更加珍惜席清,他会一直陪着你的。你偶尔得了空闲,要记得给他写一封家书。他啊,经常跟我抱怨你,说奚先生难道忙得连写封信的时间都没有吗?我们核研究所总是这么压榨人吗?”
“我能怎么回他,我只好把所有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告诉他:是的,我们研究所就是喜欢压榨人,他的奚先生就是这么忙。”
“作为师长,我希望我的每一个学生都能成为一个自律、坚定、勇敢,耐住寂寞,追寻公理,追随和平,追求自由的人。”
“做到这些很难,所以我一直用这些来要求他们。只有你是不一样的,因为上述品格你早已拥有。”
“——我希望你偶尔懒惰,我希望你偶尔逃避,我希望你偶尔怯懦,我希望你偶尔停驻脚步。”
“我希望你自在,而且快乐,永远感受幸福。”
窗外有风吹拂入内,衡玉的眼睛被风吹得干涩。
她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有些想笑,努力地弯了弯唇角。
“人真是不服老都不行,才说了这么几句话,我就已经说不动了,也正好,医生进来催促我去休息了。”
“孩子,我看不到原子弹升空了,你为我看吧。”
“我看不到华国富强繁荣的那一天了,你为我看吧。”
“等到盛世来临的那一天,你就到我的墓前,为我献上一捧橄榄枝。不用言语,只要一捧橄榄枝,我就能感知到了。”
“最后的最后,如果国家为我立墓碑,我希望墓碑上能刻下这样一句墓志铭。”
“——听风的人入眠了。”
被助手推回病床时,郭弘义扭过头,留恋地望向明净澄澈的窗外。
那里,一群白鸽惊起,掠过浩浩苍穹。
苍穹之上白云漂浮,形状变化,最后隐约化为原子弹爆炸时的模样。郭弘义微微一笑。
这是他看向人间的最后一眼。
1963年11月8日,立冬。
当天17:20分,两弹一星元勋郭弘义病逝于兰州基地医院,享年52岁。
听风的人入眠了。
他热爱的事业,他热爱的祖国,都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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