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风色跟了出去,场景却未如蜃影般倒转幻变,接邻的另一处院落仍是花木扶疏,打理得有条不紊,果然是陶夷应府之内。
目光扫过廊间门牖,想知道里头住的是谁,人的长相名字以及另一种姑且称为“熟悉感”的奇异感应便涌上心头,虽然怪异,着实方便得紧,应风色很快适应了这种全知似的异能。
唯一看不透的,就只有前头信步闲庭的冒牌货。
“有种特殊的能力叫‘思见身中’,能让你潜入识海深处,一一翻阅这些在你醒着的时候,决计想不起来的片段。”应无用单手负后,并未回头,如领着侄子散步一般。“这种能力若是先天所有,必定伴随着过目不忘的本领,亦可借由道门入虚静之术练得。但无论是先天后天,均须遁入虚境,可不是闭上眼睛就行。”
“……我这便是‘思见身中’?”
“不,你的更好。”应无用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即使是深谙‘思见身中’之人,也无法构筑出这样真实的情境,他们就像带着清醒意识入梦,必须不断抵抗着从虚境中抽离、拉着心识返回现实的涡流,怕要闲到发慌,没事找自己麻烦,才能分神建构这些;而追求拟真的讲究,足以使他们过分意识到‘清醒’这件事,立时便脱出虚境识海。”
应风色冷哼。“那我为何能办到,天生神力么?”
“《冰心诀》让你较常人更容易待在虚境之中,就像长时间待在水里的人,他们呼吸、换气的方式渐与常人不同,最终长出鳃来,化作鲛人——当然这只是比喻而已。
“而《九转明玉功》七大篇章,更是把你的心识当成丹田淬炼,若寻常人的心识普遍是细竹篾子的强度,你现在差不多就是根杯口粗细的白镴杆,说句‘一流高手’是毫不勉强的。”
尽管“被自己夸奖”令青年心中大起疙瘩,闻言仍是一惊:“这么厉害!”
“……当然是有原因的,但平心而论你练得不错,这方面的天赋也很好,同你一道的鹿丫头就颇不如。比起你来,她是心眼少了些,没有忒多纷至沓来的紊乱杂念,意志坚定心性单纯,一旦认死,便再不动摇,天生就不适合处理太过细琐的东西。”
你这是绕着圈儿骂我罢?应风色忍着没出口,终究还是小小地“啧”了一声。
“常人的识海宛若初生婴儿,脆弱得无法站立坐卧,遑论跳跃奔跑,你的却不同。成长茁壮、锻炼精实的识海,是无法满足于沉眠的,它会自行运转,从你贮存的东西中理出脉络、汲取材料,构筑出基于现实,又未必等同于现实的——”
“……就跟作梦一样。”应风色喃喃道:“虽是假的,但它所用的材料、建构的依据……全是真实之物,比我醒着时记得的都还要真实。”
眼前的应无用并非他想像而出、按他心意行动的傀儡,而是从应风色早已不记得的三岁、两岁……乃至更早的知觉中撷取信息,包括但不限于第一手材料,譬如画中人的衣发装束等,汇总出这个“应无用”来。
他不是真的,但构筑“他”的一切并未掺假;即使基于错误的印象,汲取的过程仍是真诚无欺的。便在现实里,认识一个人也到不了这样的地步。
真假二字的判定,在应风色心中初次产生动摇。
闪电般掠过一念,青年突然对应无用出手,风掌翻飞,无声无息按向他背门,瞬间刚柔互易,雷掌轰然而出!
识海中动心即至,浑无罣碍,自天地间有这一式“雷风欲变”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完美的展现,光是这一霎间的感觉体悟,应风色自信若能回到现实,实际操演印证,威力岂止提升一倍?不由得头皮发麻——若他真能感觉到头皮的话——热血上涌,劲力急吐,竟是毫无保留。
他不知在虚境里被一掌拍中会如何,但应无用名列“三才五峰”的当世七大高手,便退万步想,自己也决计碰不到叔叔一片衣角。
——瞧你这冒牌货怎生应对!
意兴遄飞不过一眨眼,应风色立时便发现了不对:明明雷掌将至,周身却仿佛被看不见的某种黏稠之物所凝,原本呼啸而出的一掌,与背门相距的分许间全被这种异质浇灌填满,不仅难进分毫,鼻中也吸不到空气,身子就这样凝在空中,连鬓丝都维持怒扬——应无用却像全不受影响似的怡然转身,微微让开,异样的凝结感消失的同时,应风色顺着原本的势头一掌击出,贴着身侧交错而过,冷不防被应无用伸脚一绊,倒栽葱似的头面着地。
这般摔法,脑袋怕如西瓜般迸开一地红碎,应风色连心子都快蹦出口腔,无奈变生肘腋,这点距离莫说从“箧”中运出杂气,连内息都不及反应;蓦地左腕被人一拽,整个人反向离地,滴溜溜地绕几个圈子,回神仍见应无用站在身前,单手负后,忍着笑正色道:“晕不晕?晕了就先歇会儿,莫逞强。”
应风色还待还口,蓦地一股酸气冲上喉头,差点没憋住;瞥见冒牌货一脸的似笑非笑,益发恼火,一记“虎履剑”呼啸而出,径扫他腰际!这回应无用没再使那将人凝在半空的妖法,仍是单手负后,与他拳来腿去的,绕着廊柱栏杆跃进翻出,打得乒乒砰砰,热闹非凡。
应风色不记得打了多久,只执拗地想捣中他一拳、戳中他一指,无奈平生所学尽展,仍被随手化解,应无用连汗都没流,一脸饶富兴致的模样,最后应风色大吼一声,直接大字形倒地,又不甘心地撑坐起来,指着他眦目颤抖,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你……用的不是本门武功!”
“哪里不是?”应无用笑道:“我从头到尾,就只使了《通天剑指》啊!”
“通你妈——”应风色差点没给气死,转念间忽明白过来,是在哪里见过这一幕。
那年他三岁,叔叔返家省亲,太君指示父亲将小应风色——当时他还不叫这个名儿——送上龙庭山,继续为陶夷应氏留住宫主大位。叔叔照例搬出“至亲不近王座”的说帖,边说边逗弄膝上的侄儿,不想太君这回是认真的。
她决定了的事,没有人可以改变。
父亲和叔叔彻夜长谈,饮到天明,乘着酒兴拉叔叔到院里,坚持兄弟俩比划一场:“你别忘了,我当年也上过龙庭山的。要……要不是得回来继承家业,轮得到你当宫主!”结果毫无意外,以父亲大字形瘫倒在廊阶下作结。
“他妈的,你使的……不是本门武功!”
“我从头到尾只使了《通天剑指》啊!”
“胡……胡说,你明明用的是掌法!”
“以掌代指而已,这是让你啊兄长。”
母亲抱他在窗边瞧着,罕见地无有笑容。
叔叔失踪后,妖刀终战又过年余,魏无音乘软轿来到应府,领约定中那个该叫“应风色”的小孩。他那会儿还在封邑养伤,受不起山道折腾,没法上通天壁,但风云峡等不了了,再拿不出重整旗鼓的态势,阳山诸脉怕不是要联手分了这个曾出过最多宫主的宗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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