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说来,两人是在交手没错,与其说欲置对方于死地,更像在争抢——既抢先机,也抢破绽。
最初是刀鬼起的头,一刀由下往上,掠向叶藏柯咽喉,刀至中途,叶藏柯刀尖微挑,对正敌手的胸膛,刀鬼若不变招,最后便是各自洞胸入喉,双双戳个对穿的下场。
这种以伤换伤、迫敌无功的战略式预判,在实战中并不罕见,只消经验足够,再加上一点运气,十次中总有三两次能奏功,尤其常见于交手的头一招。
但要接连地精准预判,除非双方实力悬殊,占优的一方能完全掌握对手行动,施压得恰到好处,既要攻敌之不可不救,还得确定对方有余裕察觉且来得及反应,否则一个气喘吁吁、打得失魂落魄的菜鸡,是极可能不理,甚或瞧不见逼命之危,闷头往前一撞,一气把自己和对手串死的。
什么“有进无退”、“攻敌之不得不守”,那都是不思劳动的文人伏案幻想出来,打架又不是下棋,由得你轮流落子,生死俄顷、兔起鹘落,你能清楚判断不算完,也得对手瞧仔细想明白,才能配合你回剑变招。有这工夫,直接攻击岂非更省事?
刀鬼和叶藏柯间不存在如许的落差,刀至中途,腕臂一振,蓦地改撩为弹,易上掠为横劈,径自接过了叶藏柯的单刀,两柄刃器自此迸出第一次的清脆交击。
以刀板中段横击刀头,从施力点看,绝对是以己之末击对手之强,实不能算高招。但两刀对撞的霎那间,刀鬼之刀“嗡”的一颤,前半截应声旋转,韧如柳叶迎风,就这么扫向叶藏柯的胸颈要害;腰下褐摆扬动,左膝抬起,只待叶藏柯仰头避过,便要一脚踹出!
千钧一发之际,叶藏柯右腕疾旋,铿啷啷地迸出一阵刺目火星,刀身带动的螺旋劲力硬生生将的敌刃搅得反激弹回,下盘与刀鬼膝顶腿绊的换过几招,难分是谁攻谁守、孰进孰退,在这不及瞬目间,两人已换过一次身位又换了回来,动作不大速度又快,若非在虚识内放慢了瞧,适才竟是过眼无觉。
应风色无法判断他俩使的是什么武功。
不,该说普天之下各门各派,都不会有这样的套路,即使在号称包罗万有的奇宫经藏里青年都不曾见到过。
这是最纯粹的战斗本能,以最有效率的形式展现,不讲章法,无所谓侠义道,犹如两头食肉兽在尽情嘶咬,每个细微动作和瞬间的判断,都包含无数晨昏的血汗锻炼,以及生死搏斗间淬炼出的宝贵经验,没有丝毫犹豫,一切只为了早一步打穿对方的攻防,或许还有意志。
在识海的极慢速里看来,两人持刀的右手、手上之刀,以及空着的左手全都用上,仿佛六条手臂同时在打;不只刀刃,刀板、刀锷、刀柄,乃至刀头,全都是武器,锁扣勾打、推戳砸撞,变化多到看不过来,没有一招能从头使到尾,甚至无法区分到底有没有招式,只知双方每一动都在提升速度,对手却总能跟上,或许要等到其中一方意志崩溃的霎那间,铁铸般的刀臂才会露出破绽。
刀鬼试图拉开距离,叶藏柯却咬得很紧,逼得黑衣怪客虚招一晃,忽然点足后跃;谁知叶藏柯身形微动,也跟着松手疾退,右手食、中二指夹住刀柄末端,刀臂加起来足有六尺,倏地旋臂拧腰,挟刀斩落!
(这是……欲擒故纵!)刀鬼想拉开距离,擅长近战的叶藏柯自不能让他如愿——然而这只是假象。接连破坏刀鬼所图的叶藏柯,其实还藏了这一手绝招,拉开距离毋宁对他更有利,硬生生憋到这时才忽施偷袭,教黑衣怪客自行送头。
“铿!”一声震耳激响,余波所及,靠得近的乔归泉、计箫鼓等人纷纷掩耳后退,赫见刀鬼长刀指天,与叶藏柯手中之刀俱都分成两截,裁纸般被削断的刀头凌空飕转几圈,插落地面;而叶藏柯的后半截刀却飞得老远,他右手撮拳负后,一抹乌浓血渍缓缓淌出掌心,不知是指甲爆开或指根撕裂所致,身前敌人无由瞧见,庵里诸人却看得一清二楚。
刀臂拉长,威力倍增,一旦遇上更强的反击招式,受创也更深。小叶若受的是皮肉伤还罢了,就怕伤到筋骨乃至经脉,那可不妙至极。
刀鬼阴恻恻道:“我道你要使什么绝招,原来是‘驼铃飞斩’这种乡下人的玩意。刀侯府的色目老鬼是你什么人?”叶藏柯笑道:“上门讨教,挨了顿打而已,顺手便学起来,原汤化原食。”
“云都赤侯府”乃东海道首治靖波府四大世家之一,府主拓跋十翼出身西域,色目赤发,人称“色目刀侯”。拓跋十翼原为白马朝开国皇帝独孤弋的贴身侍卫,本朝肇建,此人谢绝封赏,孤身踏上求道的旅程,最后落脚东海,开宗立派。独孤弋遂以刀为爵,赐名云都赤侯府。
“云都赤”,在西域色目蕃话中是指“刀”的意思。
拓跋十翼虽受了皇眷才跻身世家,却是有真本事的,时人总拿他与“刀皇”武登庸相提并论,他早年创制的《驼铃飞斩》、《回雁刀法》等皆是威名赫赫的刀中绝学,惟刀侯择徒谨慎,在江湖上罕有流传,黑衣怪客却说是“乡下人的玩意”,口气大得吓人。
忽听一声噗哧,众人连转头都嫌费劲,不用看也知又是那老十三——“真不是我。”忽倾城的声音自更远处传来,要不是余人诧异回头,说不定他便趁着没人注意悄悄脱离战场。
发笑的,却是两湖城中人称“口血荼蘼”的连云社十当家庞白鹃。
“四爷,就算是你的朋友,这话我也不能当没听见。”俊秀的白衣青年面色沉落,扬起略带邪气的轻蔑嘴角,如女子般姣好的星眸中殊无笑意,信手拉开织锦大褂,露出内里的两排革囊飞刀。
“我外公曾受刀侯府大恩,常说欠拓跋前辈一条命,若无色目刀侯,便没有今日的湖阴‘细雨门’。你这厮好大的口气,便由我来领教领教阁下高招!”
湖阴细雨门精通诸般暗器,号称“掌上十八般”,而庞白鹃的外祖父“暗山觉电”饶酥风却独沽一味,于飞刀一门特别有心得。寻常江湖人所使飞刀,大抵形似古时刀币,长约五六寸间,分刀首、刀身、刀柄和刀环四部,环上多扎大红绸绦,掷出时可保稳定,增加威力。
饶酥风使的,却是七寸半的玉柄金装刀器,形似缩小的直刃唐刀,柄末无环不扎布巾,刃身上镌有“细雨酥风”的篆字刀铭,出手烜赫,如掷雷电,素有“君子明器”美称。
这位特立独行的饶掌门,直到壮年都以刀客自居,将家传一套《化外存物刀》练得出神入化,事实上此功融匕首、蛾眉刺、近身搏击和小巧腾挪于一炉,乃自实战锤炼出的大杂烩,与儒门《存物刀》毫无瓜葛,同飞星化四门的渊源可能还更深一些。
到了饶酥风手里,《化外存物刀》又更上层楼,佐以轻功与飞刀术,挑战各地刀法名家,居然胜多败少,有好事者将他谱入刀榜,与刀皇、刀侯等同列,称之为“刀君”。
据说饶酥风最后败于刀侯之手,才绝了这莫名其妙的念想,认清自己与顶尖刀客的差距,潜心栽培门人,细雨门得有如今的规模。
其子“菩提手”饶悲怀亦以沉稳练达著称,兴许是父子俩都心疼幺女幼妹遇人不淑,只留下这点骨血,还从娘胎里带的病根,时不时口吐丹朱,染红白绢,得了个“口血荼蘼”的浑号,将庞白鹃惯成两湖城有名的浪荡公子哥,饶家子弟都不是这般作派。
但庞白鹃绝非不成器的纨裤,以他的年纪,能将暗器身法练到这等境地,跻身“连云社十三神龙”,也是经过一番刻苦锻炼。外公和舅父平素的教训,庞白鹃多半是当耳旁风的,唯“家声不没”一节,俊美的白衣公子决计不让,听黑衣人辱及外公恩人,不顾场合也要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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