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牙院生行走之际,有着扯线傀儡般的歪倒迟滞,挥刀却迅捷到不可思议的境地。鹿希色定是在对手忽由极静转为极动的过程中着了道儿,不慎被青筋暴凸、浑身肌束鼓胀的凶徒砍倒,幸有破魂甲张开的翼盾阻挡,未被一通乱刀剁成肉酱。
应风色匆匆将师弟放落一旁,低声嘱咐:“自己小心!”何潮色知情况危急,蜷缩着点头。
青年取下钢筒,转出厚背无锋的独钴尖铲,觑准空隙一掠而至,间不容发地接过狞恶的九环大刀,长短、锐钝、攻守、趋避……属性全然相反的两件兵刃碰出炽亮耀眼的金赤火花。
初次相接,应风色力竟不敌,差点扭了腕臂,沉重的刀势拖歪身子,本能举臂挡刀,依然在疯狂斩剁的刀头下迅速沉落,青年咬牙将铲尖搠入鬼牙怪客腹间,正中那块暗红的朱砂胎记。
怪人仍不停手,重刀又落,应风色左臂铿的一沉,整个人坐倒地上,尖铲插着对手腹中下裂三寸,其臭无比的肠秽从惨烈创口扑面涌至,几能看见脏器流出,鬼牙怪客依然狂吼举刀,形同疯兽。
千钧一发,一股大力卷住左踝,猛将青年向后拖,“铿!”九环大刀斫空,山道上星火飞窜。应风色顾不得面颔擦伤,忙撑地后跃,见踝间缠了条湖蓝丝绦,正是鹿希色出手。
女郎拉起草丛里的少年,应风色肩一矮顶上背门,仿佛为此练过千百回,连眼色都不必。轰隆一响,不知是墙毁或楼塌,问心斋里传出骇人的兽咆,似连地面都为之震动;可怕的是,身上还插着两柄筒刃的鬼牙院生闻声一颤,忽朝三人奔来,速度较先前快了一倍不止。
“走走走……快走!”鹿希色猛推青年肩头,应风色哪敢犹豫?发足冲入夜雾中。
从石砌广场到问心斋,除了往洗砚池的分岔,走的就只一条路,无论雾气多么浓,循山道走准没错。应、鹿全力冲刺,片刻便不见后头拖着刀的鬼牙怪客,又跑了一小段,才敢停下喘息。
指剑奇宫栽培门下,订有所谓“血杀之教”,训练弟子对有生出手,乃至斩杀罪证确凿的恶徒,除宣扬教门与个人的声名,将来行走江湖与人放对,也不致害怕见红,平白赔掉了性命。
何潮色不知受过血教否,幽明峪的天女育成也未必遵循传统,但应风色对血教最深的印象,就是五岁上山玩耍时,韦太师叔带他去猎林麝。
那不但是他头一回夺取生命,也是老人教他如何以肃穆之姿,怀抱对麝鹿的敬意,剥下生皮、刮除肉黏,炮制到能卖给鞣革的手艺人的程度,再将躯干分成齐整漂亮的肉块,妥善包好带回,整个过程就像一场庄严的仪式。
应风色不怕夺取生命。他对人体的了解,正是武功出类拔萃,稳居色字辈首席的关键,一如深林里的午后,老人领着小应风色剖麝的过程。
因此他深深明白,那戴着鬼牙半面的持刀院生、还能追着他们不放这点,究竟有多么无稽及不合理。他的两条手臂抖得非常厉害,但或许不全是惊慌害怕,而是抵挡那简直跟铜瓜殴击没两样的刀势所致。
破魂甲上被砍出密密麻麻的新亮痕迹,仿佛在原本的钢色铜色里嵌了金银丝,并不难看。应风色从未如此刻般,打从心底感谢羽羊神:阴谋家也好,神棍也罢,感谢他替这件装备用了绝好的材料和作工,其价或可抵得过一柄流影城甲字号房的订制刀剑,十六名九渊使者居然一人一具,与玄衣使令满满的恶意简直扞格到不知该怎么说。
“我要回去拿运日筒。”
鹿希色调匀气息,活动着发颤的手臂指掌,盈盈起身。
应风色一把拉住,但他心里明白,若丢了钢筒也算“毁损破魂甲”,同被鬼牙怪客砍死没什么两样,沉道:“一起回去,不能扔下潮色。要逃一起逃。”
何潮色白惨的唇角微扬:“是……是这个理,师姐。”
鹿希色迟疑一霎,终于还是扬起嘴角,轻哼:“死了别赖我啊。”
三人折返,见怪客趴于道中,乌红浸透衣袍,已然气绝。从出血判断,该是一离视线便如此,方才的仓皇逃命算白跑了。肚肠外露恶臭冲天,还压过了血腥气,女子好洁,鹿希色遂躲得远远的,攒掇应风色取回筒刃。
那金色的鬼牙半面锁于颈后,和破魂甲一样取之不下,只得放弃让何潮色认尸的主意。问心斋的那声兽吼令人十分在意,忒近的距离难以久待,而何潮色痛楚未减,代表洗砚池的情况糟糕至极。
应风色与鹿希色并肩疾行,直至东丘前后山的分岔路口,忽见三人并肩穿出雾露,居间那人衣襟大敞,胸口所缠的布巾与外衫俱渗出血迹,正是夏阳渊双胞胎之一的何汐色,龙大方与蔚佳色一左一右半搀半扛,艰难前行。
“师……师兄!太好了……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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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大方的臂甲开作翼盾,足见洗砚池那厢也有一场激战,陡见应风色等破雾而至,几欲迸泪,膝腿脱力一软,差点仆倒。
没见高轩色,应风色微微色变,龙大方抓他臂膀直摇晃:“快!师兄,姓高的难以久持,咱们快去救他!”没等喘过气,拉着应风色奔回。
夜雾之中,高轩色右手持筒匕,左手开翼盾,且战且走,身后黑压压的一片,全是院生装束、鬼牙半面的发狂之人,分持刀剑,移动速度虽不快,歪歪倒倒的步伐却未曾停下。
莽青年起初不察,为免师弟等被鬼牙兵追上,只攻不守,以牵制追兵。岂料他冲进鬼卒群中,除了引得周身能及的三两人来战,其余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接二连三从两侧越过。
高轩色反过来一路追赶,赶上前队又被后队反超,越打越乱,待应风色二人赶到时已是浑身浴血,全靠意志支撑,随时都可能倒下。
应风色粗粗一瞥,对这批鬼牙院生的实力大致有谱,张开翼盾,入阵夺过一柄九环刀,砍开连片血瀑,当者无不肢残,仆倒仍持续怪叫爬行,仿佛不知疼痛。
龙大方接过高轩色,回头叫道:“行了,师兄快走!”声音里的紧绷与惊恐丝毫未减。应风色砍卷了刀口,正欲换过一柄,听出不对劲来,不敢恋战,赶紧掩护二人与鹿希色等会合,继续撤往石屋的方向。
带着三名伤者移动缓慢,所幸应风色砍倒的七八人连着残肢横亘山道,形成路障,而问心斋外的怪力汉子也好,追着第二组的大批鬼牙兵也罢,似只循铺石道移动,打斗间亦不曾逾越。应风色专砍手脚、堆尸阻道的想法也是由此而来,果然未有鬼卒追近。
路上,龙大方简单交代了洗砚池所遇。
“洗砚池”是个池塘,池边仅有几间小屋,以及一座可容纳数十席的穿堂,剑冢院生于此习字,用树灰及若干材料调成墨液,书写于长长的苎麻布,洗净晾干后反复利用,以布为砚、以布为纸,节省置办纸墨的费用。
池畔如染坊般架起长竿,晒着一匹匹苎麻长幅的景象,自来是白城山闻名于世的风光。院生或长工年老后无处可去,也安排在洗砚池帮忙洒扫收拾,算是另一种形式的退休。
第二组没花什么工夫,就在穿堂后找到指示,一样也是翻转砖石。
麻烦的是,池畔晒架下有名老妪,不知何故在那儿搓洗布匹,始终不肯离开;眼看时间点滴流逝,四人决定不理她,遮遮掩掩地完成任务,直到最后一块砖石放落,老妪才端着贮满湿布的木盆起身,没于挂满长长布匹的晒架间,始终没发觉有异。
“你们……在阵仪下看见有人么?”应风色略一犹豫,若无其事地问。
“什么人?没有。就是石头而已。”龙大方有点懵,脸色却越发难看。那是极之纯粹的恐惧。“怪事,是放完石头之后才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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