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真是奇迹。
陈汤竟然通过了少府的考试,被拔擢为第一,顺利地得到了太官尚食丞这个官位。据说当时正是田听天主持考试,他看见陈汤,眼睛一亮。陈汤的成功是不是和田听天有关,我不知道。但据楼护说,陈汤这竖子的确博闻强识,十天之内已经将《太医药典》和《杂禁方》背诵得滚瓜烂熟,如果不要他亲自望闻问切,恐怕大多数人都会认为他家是世代行医的。
得到任用文书之后,陈汤很快就要离开我家,去未央宫中视事。我心里感到很轻松,不过发现萭欣的情绪有些奇怪。这天一早,大农厩派出的车来接陈汤,陈汤也忙于收拾行李,萭欣却不像往常一样热心帮助,而是默默地坐在房间里发呆,她面前的几案上铺了一匹洁白的缣帛,右边搁着一枝毛笔。早晨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可以看见细细的金色茸毛,她的两个眼睛似乎有点红肿,可能是昨晚一夜没睡,也可能刚刚哭过。头发也散乱地披在肩上,毫无梳洗。我进了房,她也无动于衷,似乎当我透明。
我这时终于肯定,这个女子已经对陈汤产生了爱慕之心。原来她平时表面上对陈汤的毫不在意都是装着,在这个即将相隔的时刻,她再也欺骗不了自己的感情了。
我坐在她的侧面,凝神看着她,她脸色紧张,似乎后院每一次搬动行李的响声都使她惊惧,她突然提起毛笔,在面前的缣帛上乱画,隔着很远,我仍能看见她画的内容,就是陈汤的《斗鸡赋》。我终于忍不住了,打断了她的发呆:“欣儿,如果你真的喜欢陈汤的话,我也可以答应你。虽然他的人品一度让我忧虑,但能跟自己喜欢的人过一天,就算是幸福一天,即便很快死了,也没什么可以后悔的,不是吗?”
萭欣被我的话吓了一跳,她停住了笔,下意识地说:“阿兄,你说什么啊。我没喜欢陈汤,他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她的声音有一些干涩,正是哭过的那种沙哑之声。
我说:“不知你是掩耳盗铃呢,还是真心话。如果是掩耳盗铃,我劝告你,不要强撑着,那只是伤害自己。其实阿兄我早就想得很明白,人生苦短,何不及时行乐。”
我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自己少年时的一次暗恋,那时西街住着一个女子,长得很美丽,她父亲靠着卖陶缶维生,家里很不宽裕。她家门前有一丛翠竹,我每次抱着斗鸡走过她家门口的时候,总是忍不住伸长了脖子透过那绿竹朝里面望,希望能望见她窈窕的身影,也算聊解思肠。如果是现在,我一定会派媒人去她家提亲,可惜那时我年纪小,又很顽劣,自觉没有资格向她表示爱意。后来她嫁给了茂陵一位侯家做妾,全家都搬去了茂陵。现在每次我经过她家的旧居,心头总是不自禁怅惘。竹林还依旧是那片竹林,可是竹林背后的人家已是面目全非,往日窈窕的倩影和自家少年时期的情怀,是再也找不回来了。想到这里,我感觉眼睛湿湿的,赶忙举袖擦了一下。人人都知道“斗鸡都尉”萭子夏是个游侠豪客,哪里会知道他其实内心也非常脆弱。
萭欣低着脖颈,泪水像雨点一样滴在缣帛上。她不停地摇着头:“不行,他从此要进宫视事了,而且要日日高升,我怎么能嫁他。他虽然才华横溢,可是万一……,我可不愿意让阿兄受他连累。”
真是懂事的孩子,我明白她的意思,她也看出陈汤本性很不安分,充满赌博的精神,虽然这一方面显示出他凌厉激扬的男子气魄,但是官场险恶,谁知道将来又会如何,万一哪天不小心又惹下大祸,我们岂不是也要受他连累。当初两位兄长的死,父母的忧愤而卒,一直是我和妹妹心中的隐痛,即使我们现在的富裕胜过往日,但想到一家再也不能团聚,就不由得心如刀绞。
我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这时外面扰攘的声音已经停止,大概陈汤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他在堂上大声道:“萭兄,下走现在告辞了,多谢半年来兄的照顾,以后有机会我还会经常来拜访的,只盼兄不嫌弃我的打扰。”
我赶忙走出去,对陈汤道:“刚才有点小事,没能出来陪伴,恕罪恕罪。君此次高迁二百石长吏,实在可喜可贺,如果不嫌弃陋室,希望君将来还能时常枉驾光临,我就感到不胜荣幸之至了。”
陈汤四处张望了一下,道:“萭兄客气了,令妹今天不在吗?”
我脱口道:“舍妹今天身体不适,不能出来送别,万分抱歉。”
陈汤道:“那好罢,请代为问候令妹起居,祝她玉体安适。下走这就告辞了。”说着他站起来,躬身趋出了院庭。
看着他拉着车绥,纵身一跳,轻快地登上了官车,我才回到房中。这时萭欣肩头一耸一耸,哭得更加伤心。
我又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何必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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