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公元前210年的七月二十三日深夜。
第一章 权相变异
一、南望咸阳 一代名将欲哭无泪
连接两封密书,大将军蒙恬的脊梁骨发凉了。
旬日之前,胞弟蒙毅发来一封家书,说他已经从琅邪台“还祷山川”返回咸阳,目下国中大局妥当,陇西侯李信所部正在东进之中;皇帝陛下风寒劳累,或在琅邪歇息些许时日,而后继续大巡狩之旅。密书最后的话语是耐人寻味的:“陛下大巡狩行将还国,或西折南下径回秦中,或渡河北上巡视长城,兄当与皇长子时刻留意。”蒙恬敏锐过人,立即从这封突兀而含混的“家书”中,嗅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息。没有片刻犹豫,蒙恬立即来到了监军皇长子扶苏的行辕。
自去岁扶苏重新北上,皇帝的一道诏书追来,九原的将权格局发生了新的变化。变化轴心,在于扶苏不再仅仅是一个血统尊贵的单纯的皇长子,而已经成为皇帝下诏正式任命的监军大臣了。列位看官留意,整个战国与秦帝国时代,大将出征或驻屯的常态,或曰体制,都是仅仅受命于君王兵符的独立将权制。也就是说,主将一旦受命于君王而拜领兵符,其统军号令权是不受干预的,军中所有将士吏员都无一例外的是统兵主将的属员,都得无条件服从主将号令。其时,监军之职完全是因人而异的临时职司,在整个战国与秦帝国时期是极少设置的。监军之普遍化或成为定制,至少是两汉三国以后的事情了。此时,始皇帝之所以将扶苏任命为九原监军,本意并非制约蒙恬将权,而是在皇帝与事实上的储君发生国政歧见后对天下臣民的一种宣示方略——既以使扶苏离国的方式,向天下昭示反复辟的长策不可变更;又以扶苏监军的方式,向天下昭示对皇长子的信任没有动摇。蒙恬深解皇帝意蕴。扶苏更体察父皇苦心。是故,九原幕府格局虽变,两人的信任却一如既往,既没有丝毫影响军事号令,更没有任何的龃龉发生。唯一的不同,只是扶苏的军帐变成了监军行辕,格局与蒙恬的大将军幕府一般宏阔了。
虽然如此,蒙恬还是忧心忡忡。
蒙恬之忧,不在胡人边患,而在扶苏的变化。自重回九原大军,扶苏再也没有了既往的飞扬激发,再也没有了回咸阳参政期间的胆魄与锋锐。那个刚毅武勇信人奋士的扶苏,似乎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蒙恬与将士们所看到的,是一个深居简出郁闷终日且对军政大事不闻不问的扶苏。有几次,蒙恬有意差遣中军司马向扶苏禀报长城修筑的艰难,禀报再次反击匈奴的筹划进境,或力请监军巡视激励民力,或请命监军督导将士。可扶苏每次都在伏案读书,每次都是淡淡一句:“举凡军政大事,悉听大将军号令。”说罢便再也不抬头了。蒙恬深知扶苏心病,却又无法明彻说开。其间顾忌,是必然地要牵涉皇帝,要牵涉帝国反复辟的大政,甚或要必然地牵涉出储君立身之道。凡此等等,无一不是难以说清的话题。蒙恬纵然心明如镜,也深恐越说越说不清。毕竟,蒙恬既要坚定地维护皇帝,又得全力地护持扶苏,既不能放弃他与扶苏认定的宽政理念,又不能否定皇帝秉持的铁腕反复辟长策。两难纠缠,何如不说?
更何况,蒙恬自己也是郁闷在心,难以排解。
扶苏回咸阳参政,非但未能实现蒙恬所期望的明立太子,反而再度离国北上,蒙恬顿时感到了空前沉重的压力。其时,帝国朝野都隐隐将蒙恬蒙毅兄弟与皇长子扶苏看做一党。事实上,在反复辟的方略上,在天下民治的政见上,扶苏与蒙氏兄弟也确实一心。李斯姚贾冯劫顿弱等,则是铁腕反复辟与法治天下的坚定主张者。以山东人士的战国目光看去,这便是帝国庙堂的两党,李斯、蒙恬各为轴心。蒙恬很是厌恶此等评判,因为他很清楚:政道歧见之要害,在于皇帝与李斯等大臣的方略一致,从而使一统天下后的治国之道变成了不容任何变化的僵硬法治。此间根本,与其说皇帝接纳了李斯等人的方略,毋宁说李斯等秉持了皇帝的意愿而提出了这一方略。毕竟,一统帝国的真正支柱是皇帝,而不是丞相李斯与冯去疾,更不会是姚贾冯劫与顿弱。皇帝是超迈古今的,皇帝的权力是任何人威胁不了的。你能说,如此重大的长策,仅仅是皇帝接纳了大臣主张而没有皇帝的意愿与决断么?唯其如此,扶苏政见的被拒绝,便也是蒙氏兄弟政见的被拒绝。蒙恬深感不安的是,在皇帝三十余年的君臣风雨协力中,这是第一次大政分歧。更令蒙恬忧虑的是,这一分歧不仅仅是政见,还包括了对帝国储君的遴选与确立。若仅仅是政见不同,蒙恬不会如此忧心。若仅仅是储君遴选,蒙恬也不会倍感压力。偏偏是两事互为一体,使蒙恬陷入了一种极其难堪的泥沼。想坚持自己政见,必然要牵涉扶苏蒙毅,很容易使自己的政见被多事者曲解为合谋;想推动扶苏早立太子,又必然牵涉政见,反很容易使皇帝因坚持铁腕反复辟而搁置扶苏。唯其两难,蒙恬至今没有就扶苏监军与自己政见对皇帝正式上书,也没有赶回咸阳面陈。蒙毅也一样,第一次在庙堂大政上保持了最长时日的沉默,始终没有正面说话。然则,长久默然也是一种极大的风险:既在政风坦荡的秦政庙堂显得怪异,又在大阳同心的君臣际遇中抹上了一道太深的阴影,其结局是不堪设想的。目下,尽管蒙恬蒙毅与扶苏,谁都没有失去朝野的关注与皇帝的信任,然则,蒙恬的心绪却越来越沉重了。
蒙恬的郁闷与重压,还在于无法与扶苏蒙毅诉说会商。
扶苏的刚正秉性朝野皆知,二弟蒙毅的忠直公心也是朝野皆知。与如此两人会商,若欲抛开法度而就自家利害说话,无异于割席断交。纵然蒙恬稍少拘泥,有折冲斡旋之心,力图以巩固扶苏储君之位为根本点谋划方略,必然是自取其辱。蒙恬只能恪守法度,不与扶苏言及朝局演变之种种可能,更不能与扶苏预谋对策了。蒙恬所能做到的,只有每日晚汤时分到监军行辕“会议军情”一次。说是会议军情,实则是陪扶苏对坐一时罢了。每每是蒙恬将一匣文书放在案头,便独自默默啜茶了。扶苏则从不打开文书,只微微一点头一拱手,也便不说话了。两人默然一阵,蒙恬一声轻轻叹息:“老臣昏昏,不能使公子昭昭,夫复何言哉!”便踽踽走出行辕了……然则,这次接到蒙毅如此家书,蒙恬却陡然生出一种直觉——不能再继续混沌等待了,必须对扶苏说透了。
“公子,这件书文必得一看。”蒙恬将羊皮纸哗啦摊开在案头。
“大将军家书,我也得看么?”扶苏一瞄,迷惘地抬起头来。
“公子再看一遍。世间可有如此家书?”
扶苏揉了揉眼睛,仔细看过一遍还是摇了摇头:“看不出有甚。”
“公子且振作心神,听老臣一言!”蒙恬面色冷峻,显然有些急了。
“大将军且说。”毕竟扶苏素来敬重蒙恬,闻言离开座案站了起来。
“公子且说,蒙毅可算公忠大臣?”
“大将军甚话!这还用得着我说么?”
“好!以蒙毅秉性,能突兀发来如此一件密书,其意何在,公子当真不明么?依老臣揣摩,至少有两种可能:一则,陛下对朝局有了新的评判;二则,陛下对公子,对老臣,仍寄予厚望!否则,陛下不可能独派蒙毅返回关中,蒙毅也断然不会以密书向公子与老臣知会消息,更不会提醒公子与老臣时刻留意。老臣之见:陛下西归,径来九原亦未可知。果真陛下亲来九原,则立公子为储君明矣!”
“父皇来九原?大将军何有此断?”扶苏骤然显出一丝惊喜。
“公子若是去岁此时,焉能看不出此书蹊跷也!”蒙恬啪啪抖着那张羊皮纸,“这次大巡狩前,公子业已亲见陛下发病之猛。这便是说,陛下这次大巡狩,原本是带病上路,随时可能发病,甚或有不测之危。蒙毅身为上卿兼领郎中令,乃陛下出巡理政最当紧之中枢大臣,何能中道返国?只有一种可能,奉了陛下的秘密使命!还祷山川,不过对外名义而已。然则,既有如此名义,便意味着一个明白的事实:陛下一定是中途发病,且病得不轻。否则,以陛下之强毅坚韧,断然不会派遣蒙毅返回咸阳预为铺排。蒙毅书说,国中大局妥当。这分明是说,蒙毅受命安置国事!蒙毅书说,李信率兵东来。这分明是说,蒙毅受命调遣李信回镇关中!陛下如此处置,分明是说,陛下忧虑关中根基不稳!陛下既有如此忧虑,分明是说,陛下觉察到了某种可能随时袭来之危局!公子且想,这危局是甚?老臣反复想过,不会有他,只有一处:陛下自感病体已经难支……否则,以陛下雄武明彻,几曾想过善后铺排?陛下有此举措,意味着朝局随时可能发生变故。公子,我等不能再混沌时光了!”
“父皇病体难支……”扶苏的眼圈骤然红了。
“身为皇子,家国一体。”
“不。有方士在,父皇不会有事,不会有事。”扶苏迷惘地叨叨着。
“公子,目下国事当先!”蒙恬骤然冷峻了。
“大将军之意如何?”扶苏猛然醒悟过来。
“老臣之意,公子当亲赴琅邪,侍奉陛下寸步不离。”
“断断不能!”扶苏又摇手又摇头,“我离咸阳之时,父皇明白说过,不奉诏不得回咸阳。此乃父皇亲口严词,扶苏焉得做乱命臣子?再说,父皇身边,还有少弟胡亥,不能说无人侍奉。我突兀赶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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