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驾驶座上下来的男人是小妹的未婚夫,比我小两岁,市里的公务员,父亲这一辈子恐怕也是死而无憾了,至少死之前看到女儿找了个好人家,至于我,可能,他也并不想要我这个儿子就是了。
妹夫手臂上扣着黑纱,说了句:“白天忙,害怕抽不出时间来。”
我点头,手揣进夹克衣兜,听到他浓重的家乡口音,才感觉真正是回到了家,这座离开已十年的家乡小镇。
坐进车后座,小妹还在抹眼泪,看了我一眼,说:“前天闭的眼,死的时候还叫你的名字呢。”
如果她什么都不说还好,我并不会明确感到失去了什么,可就只这么一句,让我心头涌上阵阵不是滋味的酸涩,偏头看车窗外没说什么。
妹夫在一旁低声劝了两句:“回家再说吧,一整天的又是飞机又是火车的,也累了。”
我的确累了。
于是便合拢衣服倒在椅背上闭上眼。
被叫醒时睁开眼,窗外山头薄雾散去,橘红色的朝霞呈蔓延的姿势在天边燃烧起来,中间一团深色渐渐迸发出柔和的光芒。
车在小巷口停下,不远处一片惨淡的家,没有想像中的兵荒马乱,一切都显得冷清,母亲站在家门口的台阶上,一身藏青色的衣服,头上用麻绳绑了白色的孝帕,脸色极为憔悴,看到我下车便默默转身推开铁门走了进去。
身上的衣服在家乡这样的早晨似乎显得有点单薄,我低下头,烟瘾再次上来,不过,在这样的场合掏出烟来抽,是不太合适的。
只能跟上小妹和妹夫的脚步踏上台阶。
家里有一个很大的园子,此时却白幡悬挂,冥灯摇曳,苍白而空洞,只有角落里的四季海棠水仙水竹什么的无所知觉的继续茂盛着。
“岳父生前特别喜欢侍弄这些花草,家里这点还算比较少了,屋后有一大片园子,都是他打理的。”
见我站在露水丛丛的花坛前一动不动,妹夫略带感伤的向我介绍,我点头看了他一眼,回到家里他也穿上了孝衣,长相颇为英俊,带了些儒雅的气质,目光倒也和善,想来是长年混迹于官场上的缘故吧。
小妹拿了一套白色的孝衣和孝帕出来给我,说:“进去给爸爸磕几个头吧,你连终都没能给他送。”
我默不作声穿上衣服,看了一眼小妹身后的家门,始终不见母亲的身影,也许这一辈子,他们二老都是不会原谅我了的。
走进灵堂,道士还在作法,按照乡俗,人死后是要做七天法事的,至少也要三天。
在父亲的棺材前我跪下重重磕头,也不知道磕了多少个,只是磕着磕着便不能动弹了,就那么俯身趴在地上。
我已经很多年没流过泪,原本以为双眼已成干枯的河流,却原来还有这么多的泪,这样澎湃而出的悲伤哀痛,父亲至死都没有原谅我这个不孝的儿子。
感觉到有人来拉我,我猛的甩开那人的手,仍旧不动。
四周围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就连道士念经的声音都变得低不可闻,耳边时不时传来小妹低低的抽泣声。
再次站起身时脸上的泪痕已干,我无精打采看着小妹说:“我想睡一觉。”眼角的余光瞥到门外母亲佝偻的身影,她不断低头擦着眼泪。
可我很累了,甚至无法迈出一步去跪在她面前请求饶恕。
妹夫领我上楼,房子装修得不错,地砖,地毯,壁画,空调,沙发。
“本来半年前就打算结婚了的,没想到岳父一病不起,小妹和我商量决定把婚期推迟一年。我父母也没有反对。”
我点头,脱下衣服走了两步便倒在床上,头痛剧烈,全身都快散架了。
模模糊糊感到有人拉了被子盖在身上,尔后又听见关门的声音,不久,大脑彻底罢工,整个人陷入一片浑沌之中。
醒过来时同样是早上,屋外万籁具静,只有窗前竹林发出簌簌的露水嘀嗒和枝叶摇曳声,清冷而朦胧。
拥着被子坐起身,发了一会儿呆,身上隔夜未曾清洁的黏腻感感觉很不舒服,于是掀开被子下床,从行李箱里翻出衣裤走进浴室。
打开热水器调水温的过程中漱了口,洁面,尔后褪去全身衣物,转身踏进浴缸。
洗漱完下楼,在厨房看到母亲忙碌的背影,大姨三姨正在切菜煮饭,看见我进门同时禁了声,母亲回头见是我,目光冷淡看了一眼便回头身,仍旧是一句话不说。
我便只能转身走过客厅来到灵堂里。
道士还在念经,老式录音机里发出凄惨的不带一点感情的哀嚎,那是代替哭丧用的磁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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