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是随着许玉笛经由大厅后门出去,走过厅外回廊,下了几级石阶,走上一条细石子的甬路,穿过一个院子,上台阶到了和正厅相似的一个小厅堂。我知道那该是后堂了。穿行过去时,原来台阶下面是一个极大的花园,迎春、紫藤、美人蕉、山茶,以及夭桃、艳李、红杏,还有各色春兰,正在争着芳、斗着艳,一片烂漫,真真正正是满园春色。我稍微停了停脚步,才看清楚环绕着花园的,是两厢重重叠叠摆开的长长的两列堂舍、楼台亭阁。底边第三进是一道曲曲折折的长廊,它架在一沟流水之上,中间的一道大门连接着门外的一座大桥,桥外隐隐约约是一片柑桔林,果林边错落有致地散立着几爿房舍。我感叹:这真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呀!
从右侧下去,在四棵叶子浓碧的女贞树下,几块透剔的太湖石间,大约七八级宽宽的水磨石阶上头,有一处显得十分雅致的小厅,那四扇长格雕花的厅门全都打开着,厅正中摆着一张高脚坐榻,上面坐着一位老太君,她的一只手搁在床中间的茶几上。坐榻两侧各放了一只石坐墩,都铺了绣花的锦垫,两个丫环、使女站在榻侧。坐榻后的一道屏风将内外隔开了。我心想,那老太君肯定是许家兄妹的祖母了,于是就整整衣襟,随着许玉笛走了进去。
许玉笛向老太君行过拜见祖母之礼以后,我就以祖伯母相称,行了世侄孙参拜的大礼。许老太君一见到我,连连夸奖道:“你真不愧是我许家儿郎的朋友,玉笛能和你这样的后生结交为好朋友,我这个老太婆就放心了。”她让我坐到榻的另一头,说要仔仔细细看个明白。许玉笛连忙让我靠近老祖母。我只得照他们的安排坐下,有丫环立即给我捧来飘荡着香气的热茶。许老太君端详我,笑着说道:“太白呀太白,你神清气朗,长得一副大福大贵之相,传说你是太白金星下凡的,我也相信,但不知这样的后生,为什么还没被大户千金挑了去?”
我连忙起身,红着脸说道:“老太君有所不知,我家居西蜀的偏僻乡村,祖先流落西域的碎叶,做的是商业,不入士流,我的父亲虽然勉力教导我读书,可我总是功名未就,即使如今已二十有七了,但还没有成家立业,实在是让人见笑了。”
见那老太君频频颔首,我却没有了来时的精神,软软弱弱地说道:“学生李太白更为不幸的是,三年前父母双亲把他们的一生积蓄四十万钱银交给了我,让我仗剑游走四方,我经三巴、历三峡、游荆襄、洞庭和庐山、金陵与淮扬,遍览吴、越名胜。因为我极重交友,钱银散尽三十余万文,落魄至今,英雄气短,说来也实在是荒唐呀。”许玉笛连忙劝慰我说:“这正是你李太白的侠义豪迈本色,一诺何惜千金万银?但你也用不着忧虑,不是说‘助人者人恒助之,爱人者人恒爱之’吗?你是吉人自有天相呀!”
许玉笛还想说下去,被老太君打断了:“好了好了,玉笛呀,你还是不要再多说了,你让太白他们搬进来住吧,不要住在那些肮脏的旅馆里了。”我听了,连忙起身道谢。
老太君又说:“太白呀,人人都说你学问很好,写诗作文都无人能及,我有个孙女儿想拜你为师,跟你长些学问、增些见识,她就是玉笛的妹妹,可惜他们的父母死得早,都是我带大的,因此她也就娇惯了些。我舍不得让她早嫁人,但不知是老天爷怎么搞的,我这孙女儿的模样长得丑了一些。”老太君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她眯缝着眼睛看我的神态,见我还在毕恭毕敬地听着,才接着又说,“可是,我这孙女儿心性是极好极好的,心气也极高极高,这南北东西各道州县的知名人家,来提亲的也不少,可她都一个个退了。太白呀,如果你不嫌她丑陋,她也喜欢上你,那么我就做主把她许给你,这就要看你们两个的缘分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过神来,屏风里面就响起了轻轻的跺脚声。老太君伸了伸腰,似乎有所醒悟地说:“玉笛呀,我忘了你妹妹有两道考题要考考太白呢,考不好的话,可能她还不愿见人呢,你进去把考题拿来吧。”
许玉笛转到屏风后面,一会儿就出来了,把一张粉红色的便笺交给了我。我接过来一看,见是一个诗的命题——《紫藤树》,限五绝一首,真韵。
一个丫环随即捧出文房四宝。 我起身,行过礼,走下堂阶,踱到花园里,纵目看去,只见曲廊外的几排玉兰树间,有两大架紫藤长得枝繁叶茂,那些如槐叶一般大小的新叶,紧追着弯弯曲曲嫩黄的藤尖,绕过架木,长到了玉兰的粗大枝干上,一穗穗悬在叶柄下藤条上的紫色花串,挂满了木架,也挂到了玉兰树上。有一只黄鹂飞来,可能是把新叶子当成熟透的山葡萄了吧,它留恋地飞了几圈,最后停歇在花叶间,让嫩黄的叶子淹没了身影。
喝酒和做诗,自然是难不倒我的——我李白是何等人物?见景生情,我早已是成竹在胸。于是,一回到堂上,我就一挥而就:
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
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丫环接过诗笺递了进去,一会儿传出话来,说:“这首诗写春景、写春情,诗思敏捷,语言清新,但气格尚属一般,并不是上品。” 丫环又递来一张新的便笺,我看时,心中不禁一惊,接着又一喜,原来这次的诗题是:《青春流惊湍》,用五律、坡韵。
我感慨不已,对命题人顿时生出一份敬佩,觉得她就是自己要寻找的知音和挚友。因为近几年来乃至近十年来,自己青春疾逝,至今漂泊不定,眼下又是暮春三月,青青春色又将转变为夏日之繁、秋天之实和冬之零落,而自己的功名何在?事业何在?我于是稍一沉吟,立即吟出了一首苍劲的诗来:
青春流惊湍,朱明骤回薄。
不忍看秋蓬,飘扬意何托?
光风灭兰蕙,白露洒葵霍。
荚人不我期,草木日零落。
还是丫环将诗稿拿了进去,过好一会儿,屏风后边才传出几声唏嘘来。又过了一会儿,丫环出来报老太君说:“小姐读诗后,流着泪回闺房去了,她请老太君转告客人,说改日再行求教。”
我和许玉笛回到前厅,家丁报告说两个客人已经到府外游玩去了。我见身旁没有其他的人,便向许玉笛问及他南浦听歌和扬州泛湖乔装打扮成一个商贾的原由。许玉笛这才把内情详细地说了一遍,我听了,不由得对许家小姐又增添了几分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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