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隆冬之际,父亲倒下。阿姨在电话中哭:“你快来呀,你爸快没了!”待她赶到医院,阿姨已哭肿了眼。还好中风发现得早,紧急处理后稳住局面,努力复健的话应该不会留下明显的后遗症。
但父亲呼风唤雨惯了,不能接受自己也有倒地的时候,脾气暴躁、情绪极度低落,是个超级难搞、有本事把别人搞成病人的病人。姐二话不说,飞回来。
接下来都是她姐的剧本。一进病房,行李一丢,往前一扑,眼眶含泪语带哽咽,搂着叫:“爸,你怎么把自己‘累’成这样?”
病人一听是贴心语,多少委屈吞忍都包含在“累”字里,好像国仇家恨、国计民生都靠他一个人扛,心一软,呜呜呜老泪就滴下了。
父女俩第一天是温情得不得了,她是举世无双的乖女儿,他是三个模范奖章都不足以表彰的好爸爸。可是到了第二天,姐得知这病根本是自找的,好吃懒动,无肉不欢,无酒不快,我行我素,现在叫他复健也不听,法官脸就端出来了,话越说越大声越臭:“东坡肉是给你这种人吃的吗?多念点苏东坡文章才是道理,吃什么东坡肉!”“你不配合,你巴不得阿姨带你儿子去改嫁啊?”
父亲怒回:“气死我,你这什么话、你这什么话?”
“唐伯虎的名画。”
她在旁边暗笑。自小,父亲与姐这两个相生相克的人的闹剧,她太熟了。小时候,姐才不管父亲正在批公文还是看报纸,骑上他肚子喊:“拉耳朵拉耳朵!”父亲拿她没辙——都说姐姐可能是奶奶投胎转世来管他的,此时乍听,竟有回味之感,好像一个家若没几出闹剧,就不够入味。
第三天,姐暗中打电话给爸的老友、同事,“家父这时候特别需要鼓励,您什么时候有空,我坐计程车去接您……”
她不赞成这样求人,没尊严,姐一针见血:“尊严个头!瘫在那里就有尊严啊?眼前最要紧的,让老爸赶快爬起来。”
果然,病房立刻变成花摊、水果行,早午晚各有访客。姐见病人的信心元气恢复了,锦上再添一枝喇叭花,按捏父亲的手:“爸,没想到你在办公室还是个‘大号人物’。”
“是‘一号人物’,啐,什么‘大号人物’!”
“哎呀,你也知道我古文不好嘛。”
“一号、大号也能叫古文啊?”
“奇怪咧,大号要到厕所,一号也要到厕所,有不同吗?”
父亲就是喜欢被女儿逗老狗一样逗着玩,笑得仰头咧嘴,要有什么嘴歪脸斜的后遗症,这一笑,大概都正位了。
父亲出院,姐写一张“服药复健时刻表”与一张“饮食禁忌表”贴在墙上,两张之间故意贴上老蒋在庐山发表抗日宣言那张有名的戎装握拳照,要父亲听“蒋委员长的话”,誓师讨伐“中风”,按表操课,否则要受军法审判。
“蒋委员长”对她父亲这一辈还是有作用的,看到蒋公铜像,会立正敬礼。
姐哄他:“你乖乖听阿姨的话,下回我帮你带个女婿回来,别忘喽,你要穿帅帅的牵我走红毯呢。”
不知是病中特别脆弱舍不得女儿走,还是听到走红毯提前想太多,父亲竟哭了。
“哎哟,怎么哭呢?这么舍不得,以后当我的陪嫁老长工,一起嫁过去和番好不好、好不好?”
这一逗,破涕为笑了。
姐要跟她到小套房住一晚,次日返美。
临出大门,姐对阿姨说:“这次匆忙回来,没给你跟弟弟带东西。爸跟你结婚的时候,我是反对的,这几年在外面,懂事了,知道我爸是有福气的人才能碰到你,阿姨,你辛苦了。弟弟这边,我们都不会忘记有个弟弟,也希望将来他知道还有两个大姐姐才好。”
阿姨听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一把跟姐相拥,也跟她抱了一下。
她看在眼里。姐才回来几天,人前人后把局面都稳住,是个能干大事业的人。如果妈在,看到她这么干练,不知有多高兴。
如果她有姐一半的能力就好了。真难想象,若是姐进了乡下他家的门,做了长媳长嫂,会怎么理家?
晚上,姐妹时间。姐问她钱够不够,将来有何打算,身体怎样,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没有?教她,碰到事情,原则先把握住,大方向抓对了,其他都是小节。完全是妈妈口吻。
姐说:“你长得越来越像妈,我看到你,觉得妈还在世上,真是好哇。”
到此时,两人才有空说一说母亲与旧日子。
她问姐:“还跟那个人在一起吗?”
“早分了,换新的。”
“怎么会?”
“我分析给他听,他也同意,我们真的不适合。”
“就……就这样?”
“喔,一起去吃个饭,吃完正式分手。蛮好的,现在还是朋友。我们四个人还有联络。”
她笑到呛到,什么困难事到姐手上都变成卡通影片似的简单。
“什么意思,四个人?”
“我跟我男友,他跟他女友。”
“你们不介意彼此的过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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