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要哭的时候最听不得这句话,苏韵文让他不哭,反而忍不住,大颗大颗的热泪一串串滚下来,好像赌气一样,柳山把嘴巴咬得死紧,不让哭声泄出来,但却憋得满脸通红。苏韵文见状只好什么也不说,把他揽进怀里,拍着他的背,一直道歉。
柳山哭得他心都揪起来,苏韵文在柳山看不见的地方闭上眼,但两颗心如今紧贴着,柳山起伏的胸腔和跳动的心脏更为直接传达给了他,两颗心脏在这一瞬间产生了同频的共鸣。
想到要分别的事,苏韵文的痛苦一点也不比柳山少,只会更甚,可是他比柳山年长,他是哥哥。苏韵文慢慢拍着他的背,在他耳边一直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哪里是苏韵文的错,他们都没有错。柳山摇头,闷在他怀里哭得更厉害,他只是无法接受乍然的离别。
纸巾就在一旁,苏韵文用衬衣的袖子擦去柳山脸上的水痕。睫毛粘连在一起,眼瞳被水洗过一遍,一双眼睛显得又大又圆,可惜眼眶和鼻头红彤彤的,柳山看起来像一个快被蒸发的雪人,可怜又可爱。
待气氛平和下来,苏韵文不知什么时候倒了一杯茶。后来柳山捧着那杯茶,低头看偶尔泛起涟漪的,澄黄的茶水。他一边走神,一边听苏韵文讲之后的安排。
专家组那边商量了新的治疗方案,进口了新设备,需要二者搭配着一起用。昂贵庞大的设备不会运送在下江村这种遥远的小乡镇,连伸城的大医院都不会有,苏韵文要去的是更远,更陌生的地方。
何儒妘曾经问过苏韵文要不要去国外读书,毕竟那边医护都更方便一点。但私心里她是不愿意的,幸而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于是她便着人为苏韵文挑选合适的高中。
按理说苏韵文的年纪已经可以上高中了,但却在家里多待了一年,何儒妘说干脆要不然高中也就在家里读算了,可一番讨论后觉得学校的环境才更利于社会成长。于是挑来挑去选了一所外人看来的贵族学校,国际部,小班教学,包容度和创新度都是区里前列,里面的每个老师甚至都持有心理师资格证。苏韵文的入学考试远超学校及格线,可入学条件还要求中考成绩在区域前百分之六十。
考试本身并不难,意味着只要能考就能过,可恰恰苏韵文的身份考不了这试,在教育局的档案里他还是个初一休学的学生,并未有完整的三年学籍,因此不能同批参加中考。何浦毅那边本来想请人吃个饭把这件事解决了,到时候直接去考试。可恰巧最近查得严,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确实不好操作。最后商量出的结果是让苏韵文跳级,在学校应届班上挂个名,但学校硬性要求出勤率大于60%,于是苏韵文一周必须要去三天打卡签到。虽然麻烦,但确实是最合规的程序了。
家里也想着有这半年的过渡期,可以让苏韵文慢慢适应过去。总之结果就是过完年,他就要去京平了。
京平,是柳山常在新闻里看到的地方,比伸城更远,不是坐汽车就可以去的地方了。他努力地回想新闻里说过的一切关于京平的消息,有一条从伸城到京平的铁路,可是需要坐15个小时。
苏韵文说没关系,他可以坐飞机,飞机只需要两个小时,他有机会一定会回来的。
印象里苏韵文从没说这么多的话,常常都是柳山说,苏韵文听,而今天二人位置颠倒,不管苏韵文说什么,柳山始终盯着手里的茶水,一言不发。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紧张过,柳山越不说话,苏韵文就越语无伦次地说,一会说医疗设备真的不能搬过来,一会说他们可以继续在手机上聊天。没有主次,没有逻辑,苏韵文并不是想辩解什么,他竭力想告诉柳山,他会回来找他,他们不会真正失去联络。
他一刻不歇地讲,他知道现在如果他不说话,这间房就会陷入寂静。苏韵文此刻无比厌倦寂静,他畏惧想象中的沉默,所以他只能不停地说,避免产生一秒的安静。
柳山终于动了一下,他轻轻抿了一口冷掉的茶水,平静地问苏韵文:“那你什么时候走啊。”
“元宵节之后吧。”
“哦。那我们还能一起过元宵节是吗。”
“……嗯”
窗外是一片惨淡的灰色,自从那些工厂成片地建起来,有多久没见过冬天的阳光和蓝天了。枝丫和树叶上都扑着一层厚厚的灰,柳山捡过地上的叶子,一摸全是厚重的粉尘,只有拿清水洗了又洗,才露出原本油亮的叶片。
他曾经捡过一片很规整的绿叶送给苏韵文当书签,现在想来那叶子也是脏兮兮的,经脉缝隙里藏着的灰洗不掉,他嫌麻烦用清水冲了冲就送给苏韵文了,其实有灰都不算问题,他也不是没送给过程小丁稀奇古怪的树叶,他忘了离开枝干的落叶是生命衰败的象征,当初油亮深绿的树叶会变黄,变焦,变成一碰就碎的枯叶。之后他问程小丁,程小丁反应了好半天,说那个像猫脸的树叶?早就丢了。
枝头有个小芽被风一吹就掉,柳山盯着它打着旋往地下飞,逐渐变成一点,最后埋在泥巴地里消失不见。
他其实对飞机的印象也是这么一个点,从天空的一头移动到天空的另一头。他小时候看见天上的星星问妈妈,为什么这个星星动得这么快——他居然小时候就知道星星会动!想着想着柳山把自己都逗笑了,傻笑两声又觉得没什么意思,继续沉默着东想西想。
然后妈妈告诉他,那是飞机,就是可以在天上飞的交通用具。柳山随即没了兴趣,因为他觉得闪着光飞行的星星更有意思。
苏韵文,他其实早有预感苏韵文要走,他那么特别,看起来就与下江村格格不入,他乘着会发光的星星来到了这个无趣而贫瘠的村镇,又要乘着那颗星星从天的一边飞到另一边,柳山从始至终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地面上隔着天堑仰望他。他俊美多金,聪明温柔,可惜上天没有赐给他一副好身体。他和下江村所有人都不一样,和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如此不同,柳山知道,从今以后,他再也遇见不了这样一个苏韵文了。
风从窗口灌进来有些刮脸,柳山伸手关了窗,低头看见语文书上写:“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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