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舜珲像是自嘲那样短促地叹了一声:“唐璞。我为何没早想到这个。”转瞬间他又恼怒了起来,“夫人休要怪我责备你,可是这事委实太糊涂,你若真的觉得难挨,我懂,你告诉我,多少戏子我都能替你弄来,可你反倒要火中取栗,偏要去碰一个族中的男人,若真的出了事,莫说我们筹划那么多年的大事全都付之东流,就连你的性命我都救不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不能早点想法子跟我商量一下?”他停顿了,狠狠地闷了一盅酒,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这话太蠢。
“先生你在说什么呀?”她看起来困惑而无辜,“我从未觉得难挨,老爷去了这么多年,虽然有人为难过我,可是在这宅子里终归还是对我好的人多,这里是家,能在这里终老也是我的造化。我也不是非得要个男人不可,我只不过是,只不过是……”她似乎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望着他,眼里突然一阵热潮。
“你只不过是情不自禁。”他说完,便后悔了,尤其是,看着她满脸惊喜用力点头的样子。他微微一笑,腔子里却涌起一股深不见底的悲凉。这么多年,他终于明白,他究竟是因为什么如此看重她——过去的总结都是不准确的,并不是她天真,不是因为她聪明而不自知,不是因为她到了绝处也想着要逢生……真正的答案不过是,因为她无情。她身上所有让他赞赏的东西都是从这“无情”滋生出来。可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那个叫唐璞的男人终结了她,她从此刻起才真正堕入人世间的泥淖之中,满身污浊的挣扎此刻让她更加美丽。而他,只能在一旁看着。他再把杯中之物一饮而尽,说:“夫人可知道,这情不自禁,怕是这世上最糟糕的。”
“我知道。”她嫣然一笑,“先生做得到‘发乎情,止乎礼’,我是个没见识心性也粗陋的妇道人家,先生就原谅我吧。我没那么糊涂,四五月间,他就又得出发去做生意了,一去一年半载。我们二人只争眼下的朝夕,他一去,就谁都不再提。”她像抚琴那样,尖尖十指拂过了平放在桌上的左臂,“先生放心,我会小心的,已经这么多年了,我怎么可能不把我们二人的大事放在心上?”
“罢了。”谢舜珲挥挥手笑道,“该料到早晚也有这一天,只是谢某得提醒夫人,他是男人,在外头玩儿惯了,一时新奇也是有的。夫人却不同……”
“好了谢先生。”她宽容得像个母亲,“类似的话,想必旁人也总这么跟你说吧。我又不指望着在天愿做比翼鸟,他还能辜负我什么呢?”
这恐怕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沉溺,也是第一次尝到“享乐”的滋味。随她去吧,他一阵心酸,人生已经那么短。
万历三十三年,整个春天,令秧都是在沉醉中度过的。就连川少爷终于中了会试这件天大的喜事,她似乎都没怎么放在心上。三月十七,殿试放榜,川少爷中的是二甲,赐进士出身。消息传回家,不止唐家大宅,唐氏全族都是一片心花怒放的欢乐。休宁知县的贺贴在第一时间送到了家里,蕙娘充满愉悦地向紫藤抱怨道:“刚刚过完了年,没消停几天,便又要预备大宴席了,不如我们趁着今年多雇几个人进来吧。”
自从川少爷踏上上京的路程,令秧便在离家不远的道观里点了一尊海灯。每个月布施些银两作为灯油钱,逢初一十五或者一些重要的日子,总要带着小如去亲自拜祭,说是为川少爷祈福求他金榜题名,真的中了以后便接着求他日后仕途的平安。听起来非常合理,无人会怀疑什么。她去上香倒也是真的,只是每次都嘱咐赶车的小厮停在道观门口等着,说上完了香会跟道姑聊聊再出来。随后便从道观的后门出去,走不了几步就是唐氏家族的祠堂了。唐璞手里一直都有祠堂的钥匙,自从门婆子夫妇被调入了唐家大宅,看守祠堂的人换成了一个耳聋的老人。令秧轻而易举地便能不受他注意地迈入祠堂的后院。曾经,她被关在那间小房间里度过了一个无眠的长夜;现今,她深呼吸一下,轻轻地推门,那个男人就在门里,她跨进来,定睛地,用力地看他,就当这是又一次永别。她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不仅仅因为偷情,还因为,如此纯粹的极乐,一定不是人间的东西,是她和她的奸夫一起从神仙那里偷来的。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她端着毒药在面前,手微微地发抖,就是在这间房间里;如今门婆子搬离了祠堂,这房间便空着没人住,她的毒药幻化成了人形,箍住她,滚烫地融化在她的怀抱中,他们一起变成了一块琥珀。战栗之余她心如刀绞地抚弄着他的浓密茂盛的头发,他不发一言,豁出命去亲吻她双乳之间的沟壑,她说你呀,你这混世魔王,我早晚有一天死在你手里。他的拥抱让她几乎窒息,他捧着她的脸,惜字如金地说:“我带你走,我去想法子。”
她柔若无骨地笑笑,不置可否。她只是说:“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见我,就是在这里?”
他当然记得。“你就站在那竹子下面,那丛竹子如今已经被砍了,可是你还在这儿,十五年,你就长在我心里,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长在我心里’?”他低下头去,亲吻她那条满目疮痍的左臂。他眼里突然泛起一阵凶光:“我听说你把自己胳膊砍了,那个时候,恨不能骑马出去,杀光所有那些当年逼你自尽的长老,杀光那些嚼你舌头的人,不看着他们横尸遍野,我这辈子再不能痛快。”
她娇嗔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十五年!要不是六公办丧事,你是不是就永远不打算叫我知道了?”
小如在外面轻轻地叩门:“夫人,时候差不多了,再不回去家里该起疑了。”
他们俩不约而同地意识到,原来直到此刻,他还一直在她的身体里。她笑了,他也笑。她突然忘形地亲吻他的脸庞,她说:“当初没在这里把那碗毒药喝下去,原来是为了今天。”
回家的马车里,小如有条不紊地为她整理鬓角和钗环。她的面色倒是波澜不惊,完全看不出端倪。其实,她并不是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她只不过是回忆起那个最初的深夜。璎珞灵巧地推门出去,似乎无声地游进了外面的夜色中。她的帐子随即被掀起一道缝隙。男人和月光一起来了。他不发一言,笨拙地宽衣解带,然后躺在她身边。他出乎意料地有点羞涩,她轻声道:“九叔你这是何苦?”他答非所问:“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她安静了片刻,庄重地跟他说:“我娘叫我令秧。”“令秧。”他像孩子学舌那样,在口里小心地含着这个珍贵的名字,“令秧。”他的声音轻得像是耳语,“我好想你。”
最后的那个风雪之夜,文绣明明不可能知道门外站着的,是亡夫的魂魄,可她究竟为何要开门呢?
如今她算是明白了,为何连翘明明答应得那么好,却突然下不了手毒死罗大夫;也明白了为何众人都觉得她太狠心而溦姐儿太可怜;甚至明白了最初,老爷垂危的时候,云巧为何一夜之间眼睛里全是冷冰冰的恨意——她都明白了,直到此刻,她才明白那些人们都认为她早就明白的事情。
可是人们都忘了,那一年,她才十六岁。
川少爷怕是此生都不会忘记,放榜之后单独面圣的那一天。先是两个宦官来新科进士们住的馆驿里宣他入宫,随即,他的脑袋便开始有些微妙的,不易觉察的眩晕,就好像是酒入愁肠,再多喝一杯便是微醺的时刻。往下的记忆便不甚连贯,因为他跟随着那两位宦官,一路走,眼睛一路盯着脚下,他甚至不大记得沿途究竟是些什么辽阔而气派的风景,他只记得,自己置身于一种绝对的空旷中,这空旷是静止的,有种不言自明的威仪,有那么一瞬间,他险些忘了其实这空旷的上方还有天空。他走进御书房,慌张地行礼,叩头,停滞了半晌,听见自己的胸口里面有人在奋力地击鼓,然后,听见一个声音淡淡地,随意地,甚至有些无精打采地说:“平身吧。”他愣了片刻,才恍然大悟,这便是天子的声音了,他险些忘了怎么“平身”,也险些忘了谢谢皇上。
那个平淡的声音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抬起头来,好像是害怕天颜猝不及防地闯入眼帘,会灼伤了双目。圣人书里的“天子”就在那里,宇宙间完美秩序的化身。他终于做到了一个男人最该做的事情——十年寒窗,金榜题名,踩着多少失意人的累累白骨,换取了一个辅佐他的资格。尽管,这完美的秩序拥有着一把略微孱弱的声音。
天子很瘦。早有耳闻他身体并不好。眉宇间与其说是肃杀,不如说有种满不在乎的萧条。川少爷注视着眼前这个普通人,一时间像是失魂落魄。天子像是看见了一只呆头鹅,随意地笑笑,使用一种极为家常的语气和措辞:“朕听说,你的继母,是徽州极有名的节妇,可有这话?”川少爷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做梦也没想到,圣上跟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关于令秧。垂下头去听着,渐渐地,也明白了些来龙去脉。曾经被令秧收留的宦官知恩图报,把令秧的事情上奏给了皇帝,自然也少不得渲染一番关于自断手臂,关于《绣玉阁》的传奇。原来即使是天子,也会对“传奇”感兴趣。直到最后,他听见了那句:“虽然你家主母守节不过十五年,还没到岁数,又是继室并非元配,可是朕念及她不仅恪守妇德贞烈有加,更难得的是深明大义,救护杨琛有功,还含辛茹苦给朝廷供养出了一个进士,朕打算旌表她了,你可有什么说的?”
他膝盖发软,不由自主地跪下了。他想象过无数种面圣的场景,却唯独没想过这个。他知道自己该拒绝,该不卑不亢,神情自若地拒绝。当皇上对他的拒绝深感意外的时候,他再慷慨陈词,痛说一番宦官充当矿监税使的弊病——这有何难?一肚子的论据早已纵横捭阖地在书院里书写或者激辩过无数次。他只需要声情并茂地把它们背出来,顺序颠倒一下都不要紧,说不定讲到激动处又能妙语如珠。不怕龙颜震怒,哪怕立刻拖他去廷杖又如何,满朝文武明日起都会窃窃私语着“唐炎”这个名字,圣上最终还是会记得他,这才是他原本该有的命运,这是天下每个男人都想要的命运。
有些事情,他自然是不知道的。就在他们殿试的那两天,云南又发生了民众围攻税监府的暴动。满朝文武自然又是一片对宦官的骂声,其中,东林党人尤甚。各种痛陈厉害的奏折,皇帝已经看腻了,他偏要在此时旌表一位曾经在类似的暴动中,收留过受伤宦官的孀妇,这举动便已说明一切态度。更何况,这孀妇的继子,还是东林党人,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与其跟这帮永远不知满足的大臣们生气,不如借这个举动让这帮东林党人们看看,什么才是天子的胸怀。即使是天子,满心里想的也无非是这些人间事。
但是川少爷脑袋里一片空白,他机械地深深叩首,满怀屈辱地说:“谢主隆恩。”
在遥远的家乡,自然无人得知川少爷的屈辱。他们沉浸在一片狂欢之中。令秧跪在地上,听完了圣上御赐的所有赞美之词。满满一个厅堂的人一起深深地叩首,知县大人含着笑说道:“好好准备准备吧,建造牌坊的石材过几日便能运到,你们府上也须得出些人手来帮忙建造。”
令秧只觉得,寂静就像柳絮一样,突然飞过来,塞住了她的耳朵。阖府上下的欢呼雀跃声她也不是听不见,只是被这寂静隔绝在了十分遥远的地方。她嘴角轻轻地扬起来一点,却又觉得身体里好生空洞,有阵风刮了进来。一转脸,她看到了眼里噙着泪的小如:“夫人总算是熬出来了。”小如的声音分外尖细,听起来更像是某种小鸟。她用力地抱了小如一下,小如措手不及,那一瞬间还在她怀中挣扎了一下,她耳语道:“下一件事,便是把你托付到一个好婆家。”
小如一定是因为太开心了,所以她已然忘记了,今天清晨她是那样忧心忡忡地提醒令秧:令秧的月事已经晚了快要十天。也许小如并不是忘记了这个忧虑,只是从天而降的喜讯让小如天真地确信了:不会发生任何糟糕的事情。令秧掠过了小如,掠过了回廊上的那群聒噪的仆妇婆子,掠过了沿途没完没了的笑脸,她平静地缓步前行,跨过了一道门槛,再跨过了一道,终于,她惊觉自己已经站在属于老夫人的那个天井里。她拾级而上,楼梯的响动听起来像黄昏时林子里盘旋的乌鸦。“老夫人看看是谁来请安了?”门婆子头一个发现了令秧,老夫人不为所动,她端正地坐在那里,像婴儿一般,认真且无辜地凝视面前一道屏风。一回头,看见令秧盈盈然地向她行礼,开心地一笑,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着屏风道:“你看这绣工,是苏州运来的呢。”
令秧也微笑着对周围那几个婆子道:“你们都去前头领赏钱吧,今儿个家里有喜事,蕙姨娘说了所有人都有赏,去晚了可就被人家抢光了。”一句话几个婆子登时笑逐颜开,争先道:“罪过罪过,都没给夫人贺喜,反倒是夫人先过来了,哪儿有这个道理。”只有门婆子在众人都出去之后,询问地看着令秧,令秧往门外抬了一下下巴,笑道:“你也去吧,我同老夫人说几句话,不妨事的。”门婆子便也不再多言,谦恭地退出去,刚要掩上房门的那一瞬间,却听得令秧急急地说:“慢着,我还有一句话。”
她随着门婆子跨过了门槛,回廊上寂静无人,阖宅的狂欢里,这条回廊上寂静得不像真的。她静静地一笑:“这么多年,我未曾好好地谢过你的救命之恩。”
“什么救命之恩,夫人又在说糊涂话了,我怎么不记得。”门婆子爽利地笑了,胸有成竹地垂着双手。
令秧却不理会她,径直问道:“当日在祠堂里,你为何要救我?”
“这个……”门婆子抬起眼睛,“我死了丈夫那年,也是十六岁,跟当日的夫人一般大。”跟着她毋庸置疑地挥了挥手,像是把令秧的疑问无声地截断在了半空中:“我现在的当家的,是我二十岁那年改嫁的。我不过是替夫人不值,我们这些命如草芥的人,嫁个三次五次其实都不打紧,可是夫人入了这大宅子,没了老爷,便连活着也不能够……夫人可千万别当成是件了不得的事情,老太婆不过是一时心软打抱不平。十五年过来了,夫人觉得这硬抢来的十五年,可有滋味?”
令秧含泪点点头:“何止是有滋味,有了这十五年,才不枉此生。”
“那我这个老太婆可就心安了。”门婆子带着一脸如释重负的笑容,为令秧拉开了门:“夫人快过去看看老夫人吧,那些人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
不知何时,老夫人已从里头出来,静静地站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默不作声地站着,形销骨立,衣裳像是风筝一样,好像马上就要从她身上飘起来。
“老夫人认得我吗?”她的语调安逸得像是常常来这里闲话。老夫人安静了片刻,突然肯定地说:“认得。”——门婆子早就说过,老夫人近来清醒的时候比以往多了,可见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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