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时,窗外下起了零星细雨。
一夜没怎么合眼的树生妈散乱着头发坐在炕头上——昨天下午的一出相亲大戏把她闹成了镜门里的罪人。儿子树生一直跑的没回家,夫妻俩找到半夜都没有结果。玉楼更是又在后半夜顺着白马河快走到南马河了才返回来,蒙着破被子蹲在猪窝里一夜没回屋。树生妈沮丧到了极点,上吊的心都有了。她知道——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听信小琴的一面之词把白朵儿换成崔玉芬,可蹲在炕上想到了天明她才真正明白——别说是白朵儿,即使换成天上掉下来的七仙女,只要不让儿子念书都会是这个结局。
终于熬到天大亮了,雨也停了。树生妈跳下地简单洗了把脸出院,猪窝里推搡了几下打着鼾声的丈夫后准备抱柴火做饭。
她进屋灶坑里刚蹲下,镜门下就传来了“铛铛、铛”的砸门声。
门外,小琴一脸怒气像快打爆了的皮球一样黑着脸站在那里,最不合时宜的是她今天居然还有心思抹着宽厚鲜艳的红嘴唇——这个前天晚上还和颜悦色的说服姑姑把朵儿变成玉芬的大媒人,昨天晚上就糟了难——她当时是多么期盼着村长的奖赏,可错就错在她完全低估了树生对念书信念的顽强。这一切的懊恼,将要全部撒在面前的姑姑头上。
树生妈开门,强笑着拉着这个大媒人进院,又喊了声猪窝里的丈夫拉着小琴进了屋。
气头上的小琴也不管姑姑、大姨、二大妈了,肉乎乎的大手拍着炕沿嚷嚷的唾沫星子乱飞:“夜里个,村长在我家骂了老半天,把我祖宗八辈儿都搭进去了,招来了那么多看红火儿热闹的,这回可是真出名了,闹得我一夜没合眼。人家崔建国不干啦、不干啦!要连夜推倒我家房子!还有该死的林春雨也一个劲儿的在屁股后头拱火儿,我求了这个央告那个,好说歹说的才劝回去。到这会儿我都不知道那个小姑奶奶崔玉芬咋没来,他要是来了,哎!我可就真的完蛋了,她可是比她爹还厉害呀!你是我姑,就咱这顶多在家摔个盆子、砸个碗的主儿,咋能干过他们?你们也知道咱村长,闹运动的时候在堡里就是“阎王爷”,谁见了不怕?他兄弟崔建树更是在邻县镇里当干部。这出戏闹的,你说,往后我这个妇联主任还当不当?真是好心当了驴肝肺,让我坐蜡!我来说一声,你们早点想主意吧!”
“他嫂子,我也是一黑夜没合眼儿!前晌还跟他说的好好的,准是他还是不死心想念书,要不然咋会这样。哎!从小老实的树生耍了我这个当妈的了,没法儿呀!。。。。。。”
“先听我说。我不管你们念书不念书,这会儿也不提那个。这咱俩说好了的事儿,先把两个孩子鼓捣到一块儿生米成了熟饭,他崔建国再牛气、再说别的也晚了,也挡不住他那说一不二的小姑奶奶崔玉芬,这事儿就算成啦!这会儿可好,孩子们没捏吧到一起崔建国倒打一耙,难受死我啦!捅这么大娄子,怎么收场吧?也不是怎么邪了门了,大生真是瞎了眼了,村长家里就这么一个女子,你看看人家的大院子、大油坊还有那大拖拉机,咱们哪家有?将来还不都是大生的?我这么苦心把也的谋划,玉芬领来了,他一竿子跑了!整个把我一个人窝里头了,这叫啥事?我这多少年说媒也没碰到过你们家这样的!”。
“那可咋办呀?要不是穷怕了,我知道大生喜欢白家闺女朵儿,要是她来也许大生不会躲!”
“什么狗屁白朵儿黑朵儿的,
她家五朵金花说着好听——她妈长期瘫在床上,白见喜糖尿病啥活儿干不了。你们傻呀?大生要是娶了她可就毁了、一辈子当长工吧,永远别想翻过身来了。这闹的,好像是我为了你家二斤鸡蛋似的。我这拍着大腿跟玉芬打了保票,可你儿子不露面跑外边凉快儿去了,王母娘娘也点不成这样的姻缘啊!这种事儿也就出在镜门里,恐怕整个龙门镇也是头一行。鸡蛋回头给你送回来。”小琴越说越上劲。
“可别啊!他嫂子!我看这事就先这样吧,事儿出啦,等他回来我再说说他,你看看怎么弥补才好?”
“还弥补个屁呀,也许崔老大这会儿正想着怎么弄死我呢!”
林玉楼进屋,拍打着身上的柴火沫子靠在碗柜上,两腮的肉一晚上就塌了,眼窝也深了许多。从昨天他一直纳闷,为啥天亮就被打发到龙门镇买水果,买回来又把自己支出去山上背柴火,这会儿他全明白了。当着小琴的面儿,这个革命军人也只好把气咽进肚子里和稀泥先平事儿了。看小琴还是不依不饶的架势,他把装着窝瓜子的笸箩拿到她跟前说:“小琴!你吃几个瓜子,先消消气儿啊!夜里个我听说你领着玉芬来,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别说树生这会儿还跑的不知道在哪儿,就是他夜里个回来了也没个好结果。你们想想,那玉芬跟树生咋就能合适了?哎!让你跟着费心了!”
小琴把瓜子笸箩往炕里边推了推继续说:“谁们家娶媳妇不找个有钱有势的,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倒要看看大生将来能找个啥样的?难不成还能找个七仙女?整个城里教授闺女、娶个外国妞儿回来?真是的我就不信了。哎!你们说这事咋办吧?”
林玉楼看安慰不起作用,气呼呼一把脱下鞋,边敲着炕沿边瞪着炕上的老婆大声的骂道:“我就说嘛,一直心里纳闷儿,夜里个跟我好说歹说的不让你儿念书了,说白家这么好那么好的,到后晌就变成了崔家了?敢情你们事先都商量好的?你要是忘了上辈子的仇、想忘了我爹的死,你就一个儿过吧!天天喂猪把自个儿喂成猪脑子啦?也不想想,就是两个孩子同意了,玉芬她爹能答应吗?我能答应吗?你就是个坏事的母子,看我咋收拾你!”喊着,鞋底子就冲着老婆披头打了过来。
中间隔着的小琴一挺身站起来,抬胳膊挡住了玉楼的鞋,嘴里也喊着:“姑父可别这样,我姑也是为了好,快把鞋穿上!这闹成啥了?哎!这都闹成啥了!”
看玉楼没在往前来,小琴趁机一把夺下他手里的鞋扔到了地上,挪了下屁股坐在了树生妈前边。
林玉楼看两个女人统一了战线,自己的举动达到了效果,气呼呼把鞋穿上,依旧是站在那里,小眼睛直直的瞪着两个人。
小琴夹在中间,再说话不是、不说也不是——她心里最明白,是自己马屁拍到了驴蹄子上了,还惹了一屁股的骚。可这事到底怎么个了法儿呢?她一时也没了主意。
屋里暂时安静了下来。
玉楼一屁股坐在炕上,伸胳膊抓过笸箩抓了把瓜子塞在嘴里噼里啪啦的磕着。
屋里只剩下了这清脆的嗑瓜子的声音,白花花的瓜子皮子飞溅着落在地上,落在没来得及传进灶里的柴火上。
树生妈看小琴消停了,便不再说话。
小琴两眼盯着不断飞落下来的瓜子皮子,又斜眼望了望依旧没有撤退意思的玉楼,不知道再怎么开口了。
玉楼把手里剩下的瓜子刷拉一声扔回笸箩里,又把笸箩往小琴一边拽了拽,抬眼瞪着两只小眼睛,话从‘咯吱咯吱’咬着的牙缝里冒了出来:“小琴磕几个瓜子,你俩说会儿话,也商量商量往下咋办。咋说也不能让你受连累!我去找崔老大,免得真像你说的以后为难你!看他真能得还敢拆了房?我可就不信了,这会儿可不是他胡闹得年代了。还有,你再去把家里的鸡蛋都给小琴装上吧,看这事情闹的!”
说完,他又把眼光放在了老婆身上,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出了里屋门——看来,这个憨厚的革命军人使用点儿战术对付两个农村女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林玉楼出了屋门却挺住了脚步。真要说去找崔建国,他心里不免还有些发怵。他转身在圈椅上坐下来,想着事情的前前后后,心情慢慢冷静了下来——去找他崔建国说啥?是去跟他理论?可这件事似乎人家崔家并没有错;那就是去给他道歉?这么一想,他手扶着八仙桌站起身子,可身子站起来了,脚却不听使唤了。真的要去找他道歉?他泛起了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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