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入主明月府
雪渐停,一行人整装上路,由陆路进北平,途经全椒县、濠梁驿、徐州彭城驿、沛县、汶上县、高唐州、德州、景州、河间府、良乡县,辗转北上。十二月初十抵京,适逢朝廷放归燕王三子,燕王大悦,遂命王府长史携了帖子在城门根下等着,邀明月君贤伉俪三日后共赴家宴。裴臻未及安顿便与路知遥进王府复命,并将沿途收集兵马布阵,一一回禀,又与燕王详谈时局态势,一时难以脱身,便打发了助儿先行回府照应毋望。
助儿急匆匆赶到时,见新主子才下车,正站在府门外打量,忙连滚带爬地给毋望跪下磕头,眼含热泪嚎道,“大奶奶,好久不见了,可还认得奴才吗?”
毋望想了想道,“可是助儿吗?”
助儿一连说了七八个是,又扯了鬼掐鸡脖子的嗓音冲二门上的小厮吼道,“瞎了眼的杀才,有眼不识泰山,这是咱们奶奶,还不上园子里叫徐妈妈她们来迎进去。”
毋望看门楣,天底下有这样巧合的事,竟和老家官邸的是一样的,还有门脸儿上的蝙蝠门环、乳钉、暗锁、铁皮包门花,真是半分不差,她心里极欢喜,暗道当真是有缘的。唏嘘了一阵,大门里呼啦啦出来三四十个丫头婆子并十几个护院和小厮,黑压压跪倒一大片,齐道,“给大奶奶请安。”
毋望霎时措手不及,才想同她们说别这样称呼,那助儿指了最前头的婆子道,“这是徐妈妈,是大爷的奶娘。”
毋望忙搀起她道,“妈妈不必多礼,快些起来。”
那婆子连连道谢,毋望看她四十上下的年纪,穿着攒花背子,头上戴着遮眉勒,打扮确是与旁人不同,她边笑边道,“瞧瞧咱们奶奶,这通身的气派,果真是天上有地下无的人物,怪道我们臻哥儿心里口里一时不忘呢!”抓了毋望的手好一通摩挲,直道“造化”,喜滋滋的引了进门。
绕过大门正中的玉石屏风,再往里是装点一新的四合院,场地极开阔,从正门到主屋足有两箭远的距离,徐婆子道,“这是前院儿,大爷和奶奶的新房还在后头,奴才们都收拾过了,新褥子新帷子,一色都是新的,知道奶奶是大家子的小姐,奴才们没有不尽心的,大爷也再三再四地吩咐要仔细。”她又掩口笑道,“从没见我们爷这么上杆子,奶奶好福气,和我们爷真个儿天造地设的一双,谁见了不欢喜?太太这会子在外省看不见,要是在跟前不知爱得什么样呢。”
助儿打趣道,“妈妈也忒信不过您奶儿子了,咱们爷那双眼睛和一般人可不一样,能叫他心心念念的岂是凡品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簇拥着她走上大理石的甬道,穿过前院子,往后赫然是个人工开凿的小湖,还有一座极大的假山。山上亭台楼阁,不知怎么竟有淙淙的流水声,转了两个弯,眼前是一架水车,假山上的水冲下来带动水车,水车又将水汲上去,周而复始,甚有野趣。
徐婆子道,“这里是勿忘亭,山石都是从泰山上运来的。”
助儿啐道,“妈妈仔细了,毋望是奶奶的名讳,直呼不得!”
徐婆子一愣,旋即自打嘴巴道,“奶奶休怪罪,是奴才唐突了,竟不知咱们爷竟有这等用意。”
毋望在亭下仰首看,勿忘亭吗?是想着她才取的?真亏得他费了心思,心里一阵阵的甜,旁边徐婆子的喋喋不休也不觉得那么聒噪了,便好性儿地安抚道,“妈妈别自责了,既是他的乳母,便也是我的长辈,哪里有长辈不能直呼名讳的,况且这亭子定了这个名字,总不能因为我一到就避讳了,还是照旧的好。”
徐婆子又把她一通好夸,继续引了往后园子去,一进垂花门便见廊子下挂满了红绸子,门柱上吊了红漆刷过的竹雕对联,看来全都已经布置妥当了。徐婆子一招呼,两边偏门走出来两个衣着不俗的人,对着毋望深深一揖,道,“见过大奶奶。”
助儿见了,皮笑肉不笑地介绍道,“这二位是咱们大爷的奶哥哥,是徐妈妈的亲儿子。”
毋望微点了头,越过他们往房里去,几丫头见势忙来搀扶,待她坐定了又是倒茶,又是拢熏炉子,徐妈妈道,“这六个是丫头里最拔尖儿的,办事利索又有眼色,都调来伺候奶奶,奶奶若有什么事儿只管打发她们办。”
那六个丫头一溜跪下报了名字,毋望只顾想着翠屏、六儿、丹霞她们,那些个名字一个都没记住,又见她们奶奶长奶奶短的,愈发堵憋得慌,便对徐婆子道,“妈妈别忙,我有几句话说。”
徐婆子忙停下张罗垂手待命,一面正色道,“听奶奶的吩咐。”
毋望拿帕子轻掖了嘴上水渍,道,“我和大爷的婚事暂且不办,劳妈妈叫人把这些个红绸和囍字都揭了吧。”
那婆子怔在那里,半晌奇道,“这是怎么话说的,不是说到了就办的吗,这都妥当了的。”
众丫头婆子面面相觑,毋望缓缓道,“如今尚不是时候,父母大人都不在跟前,难不成我只与他对拜就成了吗?还是过阵子再说吧,我也同他说过了,他是答应的。”
徐婆子面上露出尴尬的表情来,搓着手道,“这却不好办了,原想着奶奶过门了家里一应账目都要交给奶奶过目的,现下这样恐不方便了。”说着讪讪笑了笑。
一旁助儿一路看着他们过来的,暗里自然向着毋望,便道,“妈妈糊涂了,过不过门都是一样的,不过缺个形式罢了,将来风光操办也是使得的。奶奶既到了府里,那便是正经主子,要是谁敢不从,大爷也不依,妈妈只管叫奶哥哥把账目呈上来就是了,大爷还有半个不字不成。”
那徐婆子偷眼狠狠瞪了瞪助儿,助儿只作不知,翻着眼儿往房顶上瞧。毋望低头浅笑,原来徐婆子的儿子是府里的管事,瞧着这股子揽权的劲儿,可想而知油水定是捞了不少的,怪道自己才刚觉得哪里不对,按说府里虽没女眷,年轻丫头还是有的,两个爷们儿应当在前头当差才是,怎么在后宅里转悠?她来了也没到大门外迎,却从新园子的偏门里出来,可见是没规矩的。裴臻只顾外头忙,家里原有老爷太太,琐事一概不必他操心,如今开牙建府单过,内宅的事,大到买卖奴才,小到柴米油盐,恐怕都不过问,如数交给了两个奶哥哥,这哪里了得,外头风生水起,后院却失火了,岂不叫人笑掉大牙吗?毋望暗自摇头,看来明月君大人还是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那徐婆子也不立时答话,只道,“那大爷的下处如何安排,还请奶奶示下。”
毋望红了红脸,怎么说?说你们大爷死皮赖脸要同我住一个院子吗?左右权衡了只得道,“你自去问他吧,我才来,园子里的事也不熟络。”
徐婆子福了福道,“奶奶路上受累了,先歇会子,奴才着人把饭食抬来,大爷定是在燕王府用饭了,奶奶单个儿先吃吧。”
毋望点点头,又道,“往后别叫奶奶,这么不合规矩。”
徐婆子躬身道,“是,姑娘。”挥了挥手,把一干丫头打发下去了,只留两个一等丫头从旁伺候着。
助儿看人都退尽了,两眼泪汪汪地看着毋望道,“我的主子,你可算来了,咱们家算是有救了,你可不知道啊,那徐婆子的两个儿直把家里家当搬空了才算完。大爷面嫩,念在那徐婆子奶过他不好说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助长了那两个下流种子的气焰,买人卖人由着性子,银钱手里流水似的过,凭他怎么用,眼都不带眨的。瞧瞧咱们家里,如今统共两个主子,护院小厮丫头婆子不下七八十,每月月例银子到账房都是一二百两的支,再这么下去金山银山都不够使的。”
毋望蹙了眉,心道还真料到了,只是眼下就下手整治怕不妥,到底没过门,若这就立威不知人家背后怎么消遣?若放任不管,自己好歹已经和他这般好了,看着他的家俬一点点流失也肉疼得紧,一时拿不定主意,迟疑道,“这话你和大爷说过吗?”
助儿叹口气道,“主子别瞧大爷外头杀伐决断的,实则心眼可好,他哪里下得去狠手,左不过叫了那两个奶哥哥来拎拎耳根子。那两个表面上应承,消停了十天半个月还是照旧,大爷没法子,只好由得他们去了。”
毋望思量着不语,助儿又压低了声道,“还有更可恨的,那两个杀才直往家买齐全丫头,不知安的什么心?每日只顾流连在园子里和丫头们调笑,不正不经动手动脚的,还往大爷房里送人,你道可气不可气?”
毋望一听顿时觉得事态严重,面上不动声色,端了茶盅刮了茶沫儿,慢吞吞道,“你们大爷又怎么说?”
助儿义正词严道,“大爷自然不从,把人哄了出去。咱们大爷是正人君子,心里眼里都是姑娘,岂是谁都能屈就的。”说是这么说,又不免替他主子抱屈,不近女色都有一年多了,好容易把心上人盼来了,可惜不能大婚,还得继续熬着,真担心他会憋出病来啊!
毋望道,“等你们爷回来,看他的意思再办,旁的便罢了,只这丫头一事不好姑息,时候久了这园子岂不由他们混来。”
助儿道,“可不是这个理,面上好听叫声哥哥,其实还不是奴才,奶奶拿他们做筏子,谁又敢哼半句?”又指了两个在房里的丫头道,“你们两原是徐妈妈的人,她把你们放在姑娘房里自是有她的打算,只是你们如今也看见了,到底谁才是靠山,你们自己只管掂量,若要做她的耳报神也得不着好,仔细你们的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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