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田寅彦
我认为自己没驱赶蓑衣虫的话,枫叶会被它们吃干抹尽,这完全是人类肤浅的自负心理。还不如置之不理,旁观自然的精妙。
二楼檐廊玻璃门正前方的大枫树,枝繁叶茂,遮去整片天空。树枝上挂着许多蓑衣虫。
去年夏季,这虫积极活动。到了中午左右就会爬出来,扯过小树枝前端的绿叶,吃个不停。它们的身型娇小,食欲却十分旺盛,直到把许多小树枝吃得精光,这才心满意足。到了红叶正美的时节,它们似乎已经不再活动了。总之,我的注意力全都被每日不断变化的叶片色彩夺走了,一时之间,竟忘了蓑衣虫的存在。
然而,待红叶干缩,随后枯落,挂在光秃树梢上的许多蓑衣虫,突然映入眼帘。有大有小,有的把较长的小树枝挂在身上,宛如一根拐杖,有的把一片枯叶披在肩上,呈现各种不同的姿态,衬着明亮的天空,看来特别黝黑。每一天,都在风力吹拂下,轻轻摇摆。
它们看来像是用一根脆弱的丝线挂着,然而,不管寒风吹得多猛烈,都不会把它吹落,十分牢固。看起来好像快要从檐廊落到扫帚前端,却不见任何一只虫掉下来。
我整个冬天都一直看着这不知是死是活的虫子外壳,群聚在一起。后来,我偶尔会觉得自己的生活似乎跟这虫有几分相像。
春天来了。之前一切落叶树的叶梢都呈灰色或土黄色,不知不觉中,已经泛着一些红色。眼前那棵枫树的小树枝前端,也出现一个一个鼓起的嫩芽,它们泛出宛如石榴石的光泽。我心想,它们很快就会变成嫩叶了,这时,我开始觉得必须在此之前驱除这些蓑衣虫。
我心想大概行不通吧,试着取来晒衣服的长竿,想把它打下来。不过,果然没效。每打一下,那纺锤形的袋子就会像螺旋桨一般,在空中绕着圆圈旋转。不小心还会把小树枝折断,伤了嫩芽。于是我取出一把小剪刀,把它绑在竹竿前端。这是几年前流行过的剪刀十几种用法之一。现在,我从十几种之中,想到其中一种用法。想必发明剪刀的人一定没想到竟然会有人拿剪刀来赶蓑衣虫吧。我把剪刀前端打开,绑在竹竿前端。要把剪刀的镀镍握柄固定在竹子圆滑的表皮上,可不是一件易事。
我把摇摇晃晃的竹竿前端,送到我看准的虫旁边。接着把打开的剪刀刃,卡进虫袋口附近,由下往上轻轻一戳,没想到竟能轻易剪开。尽管如此,还是有一道强大的阻力,有时候,细长的竹竿还会弯成弓状。幸好能在不伤害树枝的情况下,扯掉袋子。
有些袋子在离开树枝的同时,也会离开剪刀,掉下来。不过,有些袋子会紧紧卡在剪刀之间。刚开始,在一旁观看的孩子们觉得有趣,掉下来就会来捡,取下卡在剪刀上的袋子。两个孩子轮流上阵,年纪大的孩子讨厌直接用手抓虫,所以用小铲子铲起来,扔进果酱的空罐子里。比较小的妹妹反而不怕,用手指拎着,排在铅笔盒上。
待院子里的枫树全都抓完之后,我走到其他树底下物色。最后清点数量,大大小小总共抓了四十九只。正好装满果酱空罐和一个铅笔盒。后来我把它们全都撒在院子的草皮上。
每一只虫的外壳都有自己的个性。大部分都夹杂着又大又长的枯枝,也有一些没有夹着明显的枯枝,表皮像是涩纸[286]的纹理。有些像是金雀花的豆荚,非常密合,不禁想象起它走路慢吞吞的滑稽模样。
我挑了一个最大的,把袋子切开,想看看虫子怎么了。拆下竹竿前端的剪刀,从袋子两端小心翼翼地剪开,避免伤到虫子。袋子的纤维十分强韧,不够锋利的剪刀经常滑掉,没剪好。好不容易才把虫拿出来,它的体型又大又肥,几乎快把紫黑色的皮肤涨破,又大又贪心的喙泛着褐色的光泽。从黑暗的袋子,瞬间受到强烈的春阳照射,虫子的身体不知道会发什么变化,也许人类无从想象,但它看起来好像喝醉了,或者还没从漫长的睡眠中清醒,忧郁地移动八对脚,把它的头放在草皮上的旧家空壳旁,可能是已经忘了,或者连爬进去的力气都没了,后来再也不曾移动身体,一直停止不动。
我再打开另一个一看,是一个只剩身体下半部的骸骨。不禁想象蚕容易遇上的病菌,也进入这种虫的世界,进行自然界的制裁。然而,蓑衣虫还有另一个恐怖的敌人。
我拎起许多袋子,观察外表,不久,我发现没有虫的袋子占了很高的比例。仔细一看,发现这样的袋子侧腹一定有一个直径约一毫米的小洞。心里觉得奇怪,剪破其中一个来看,这时袋子里竟意外爬出一只小蜘蛛,受到惊吓,不知逃往何方。虽然我只看了一眼,那是一只浅紫色,身形娇小的小蜘蛛。
发现这意外的空屋占有者时,一个可怕的想法,在我脑海中一闪而现。于是我急着将袋子纵向剪开一看,袋子底部果真残留着像残渣一样的蓑衣虫遗骸碎片。那肥大的虫子的汁液,被悉数吸干舔净,只剩下一小撮灰烬。只有那坚硬的褐色口喙,仍然维持原状。看来有点像是头盔的头壳部分,也像是已经在灰色墓穴底部腐朽的战袍碎片。
想必这恐怖的敌人,一定是悄声走在蓑衣虫难以攻陷的可靠外墙上。接着探索微小的弱点,再把锐利的毒牙刺进去。好不容易击破外墙,立刻在蓑衣虫的侧腹注入一滴毒液。
以人类为例的话,大概是梦想明年夏季的青叶,处于甜美的睡梦之中,突然感到一匹狼的利牙,咬破自己的侧腹。然而蓑衣虫的脚完全无力将它赶走。想使用口喙这唯一的武器,也因为自己的房子太狭窄,无法弯身。就连临终时痛苦挣扎的空间都没有。生物之间的彼此杀戮,这肯定是最残酷的一种吧。在完全无力抵抗的状态下,甚至无法表现痛苦,一下子就被杀死了。
虫子肥大的身体,消失在不到十分之一的小蜘蛛肚子里。只剩下少许外皮碎屑,以及一只依然渺小的蜘蛛“生命”。加加减减之后,剩下的“物质”不知上哪去了。
蓑衣虫繁殖的地方,就会出现这种蜘蛛,这也是自然的调节。我认为自己没驱赶蓑衣虫的话,枫叶会被它们吃干抹尽,这完全是人类肤浅的自负心理。还不如置之不理,旁观自然的精妙。令蓑衣虫无计可施的蜘蛛,一定也有可怕的敌人。我曾在《昆虫与生活》这本书里,读到细黄胡蜂会攻击蜘蛛,将毒针正确地刺进蜘蛛的某个部位,使蜘蛛麻痹。胡蜂在麻痹的蜘蛛侧腹产下一颗卵之后离开。孵化的幼虫将会蚕食这顿父母准备的佳肴,日渐成长,幼虫饱餐后沉眠,单纯的身体产生复杂的变化,下次睁开眼睛时,就是一只成年的胡蜂了。
一只蜘蛛在啃食某只蛾的幼虫,也就是蓑衣虫的胸部;另一方面,形状与蓑衣虫相仿的某种胡蜂的幼虫,则吞噬着其他蜘蛛的内脏。这斗争、杀戮的世界,竟然在这美丽的花园及庭院树丛之间上演,就在人类梦想着国际联盟[287]的当下。
根据某学者的说法,动物界在进化的途中会分成两大派系,其一是表皮坚硬,有甲壳素的昆虫,其中,最进步的即为蜂类与蚁类。另一派系则是中心有坚硬的脊椎,最进步的则是人类。我不知道这个学说的可信度如何。无论如何,在昆虫世界上演的斗争之魂,传给所有的脊椎动物,最后传到人类之时,已经不知经过多少次的演变了,想到这里,我似乎觉得我们的祖先与蓑衣虫及蜘蛛的祖先有几分类似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四十九个纺锤体,结果在花园的角落挖了个深坑,把它们埋在深处。其中,一定有好几个袋子里住着蜘蛛吧。总之,我家院子的蓑衣虫及蜘蛛的历史,暂时告一段落。
然而,我想这段历史并不会就此画下句点。我抱着些许兴趣及期待,等候今年夏季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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