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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第2页)

一阵含有伤感性的沉默笼罩着他们的座位。却让栏外大片的欢笑声和拍手声,溜到了他们的耳边。这时候,在池子里的深水部分,有两个人,在比赛一个短距离的蛙式游泳;其中的一个,姿势活像一只小青蛙。另有一个女子,正把水淋淋的身子爬上池边,一面从池子里舀起水来,嬉笑地挥洒着,因游泳倦了而坐在木板上暂时休息的同伴。再看池水极浅的部分,有一个初习者,正以冒险家航海的姿态,在举行一种“烛式游泳”。——所谓烛式,这是一个新颖的名词,需要一点解释:普通游泳的姿势,不是俯,便是仰,或者是侧。而在初学游泳者,他只能把身子像插烛似的直立在水中,因而有些滑稽家们给它取了一个新的名目,叫做“烛式”或“检阅式”的游泳。——那位冒险家,站在池子的一端,望着那片汪洋的大海,脚底下,已浸到了好几寸以上的水波,他准备从这斜坡形的池底上,由高而下,把脚步移向池之深处,他的神气,像是一个初学步的小孩,摇怜怜从梯顶上面走到楼下来。有的人在向他拍手,有的人在向他鼓噪,那个踞坐在一张特殊的高椅子的救护员,躲在一片遮太阳的布幔之下在向他笑。

一片“轻轻控控”的水响与许多欢笑声组合成了一种别处听不到的交响。——这繁杂的交响中包含着春天的生气与夏天的热力。

池子里的活跃的镜头,却使看台上的这位女游泳家,对于过去的一切,发生了很大的憧憬。

有一片水波那样的回忆,晃荡于她的脑膜上;这是一张五年前的影片,片子虽已模糊而褪色,可是其中却有些动人的场面,而眼前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同伴,也正是这张旧片中的重要角色之一。

在五年前,眼前的这位缪英小姐,她是本市××大学的高材生,同时她也是本市体育界中的一位数得起的女游泳家。在当时,甚至有人夸张地说:“她的游泳技术,或竟超过那位‘美人鱼’杨秀琼小姐。但是,世间无论什么东西,自一块肥皂以至一位名人,其成名都需要借重于“拉拉队”。过去的杨小姐,因为有人代他“执鞭”因而一举成名,至于我们这位缪英小姐,却因“拉拉队”宣传势力之缺乏,于是同样一个女游泳家,为了这点差别,她的名气,就比不上杨小姐。但虽如此,当然这一尾副牌美人鱼,在当时许多钓鱼者的馋眼之下,也是一个“临流而羡”的目标。而在大队渔人之中,年轻漂亮而善于用软线条结网的余恢先生——就是眼前谈话的这一位,——在追求者的花名册上,其次序也决不会落后。

这位余恢先生,他是一个非癖好的游泳者。说起来,他和这位缪英小姐,却还关点亲,虽然这种亲戚的距离,比之从上海到北平还要远,可是借这一点幌子,在追求的距离上,却可以缩短不少路程。当时的余先生,不但时时勉力奉陪着缪小姐作水上演习,同时他本身也用水一样的温柔,密密包围这条活泼的鱼,使她感到近乎窒息一样的愉快。

有一个时期,余先生几乎张起他的软线条的巨网,把这第二条美人鱼,从大海拖上海滩,又从海滩上拖进礼堂。可是,他们在将要踏进这个阶段的时候,缪小姐在余先生的性情上,忽而发现了某种缺点,结果,缪小姐竟以闪电姿态,跟另外一个男子结了婚。

这一闪电式的打击,于这位余恢先生是何等重大,似乎无须再加说明。从那时候起,他和这位女游泳家,不但断绝了友谊,甚至也断绝了亲戚上的来往。

缪英小姐的婚姻,从一般的眼光来看,好像相当美满。她的丈夫郭大钊,比之现在这位“临流怅望”的余先生,好像格外说得嘴响,他是一位刚从德国汉堡大学镀金回来的留学生,样子挺英伟,不谈品貌、学识,单说双方的性情也比较的更为接近。而最主要的是:郭家原是一个有名的世家,家里有着大量的财产,这可以使婚后的生活,格外裹上一种可口的糖衣。

论理,缪小姐的命运,该可以说是十全十美,毫无遗憾了。哪知事情并不尽然,实在的说来,世间所有裹有糖衣的东西,内容必然很苦,甚至不易下咽!这婚姻在蜜月期间,就让这位女游泳家,感到重大的后悔。为什么呢?原来,她发现她的丈夫郭先生,虽是那样一个思想崭新的人物,不幸他的家庭,竟是一个空气绝对腐朽的家庭。这旧家庭的最高当局,——她的五十多岁的婆婆,——却是一位寸半本的独裁者,这位具体而微的统治阶级,一把紧抓着家庭中的大权,包括经济、行政,等等。这旧家庭中的规矩,尤其大得吓人;总之,就连一枚苍蝇飞进这个旧家,也得遵守被指定的路线,而不准越轨。至于我们这位活泼泼的缪英小姐,她在踏进这个高门槛以后,得到了何种的优待,只看以后所列的几个条款,就可以一目了然。

在蜜月期中,这位独裁的婆婆,已和缪小姐在同甘共苦的情形之下,订立如后的约法:一、规矩人家的女人,应该穿得规规矩矩,要穿奇形怪状的衣服,那是第一个不行。二、规矩人家的女人,应该谨守闺门,独自一个外出跑野马,那是第二个不行。三、规矩人家的女人,不准走进电影院,理由,在黑暗中摸摸索索,成何体统!是第三个不行。四、规矩人家的女人,不准外出跳交际舞和其他什么舞等等,理由,一个女子无端让人拥抱,这成什么话?那是绝对的不行。五、规矩人家的女人,不许游泳,理由,女人赤身露体,那还了得!那简直是不行之外,再加不行。

以上“官话”式的条约,不过是个大纲,其余科目细则,却还不及备载。偏偏,上述的五件事情,都是缪小姐所倾心爱好的事情。你要剥夺她这爱好,等于从活泼的鱼儿身边带走了水,其难堪可想而知。可是鱼儿已进了网,后悔,无及,抗争,无效。在这不幸的时日中,婆媳之间当然也曾经过许多不流血而较流血更难堪的战争,结果,徒使一个永久的中立国——那位郭大钊先生,头颅被研成了泥浆。郭先生的性情,原本近于粗线条。从这时候起始,脾气变得格外刚愎。夫妇间的情感,一时虽还没有显着的变异,但是,他们已像一只瓷碗一样,看看外表,虽然没有裂痕,而弹弹声音,却已不像先前那样清脆。不幸的事情,倒还不止于此。正当家庭里面风波不息的时候,恰巧这个时代,也已吹起了不息的风波。有一天——距离婚后不过几个月的一天——郭先生突然留下了一封信,说了些舍身报国的话,竟自弃家出走,不知去向。郭先生出走的前夕,有一个很特殊的情形:他把他平生所摄的照片,尽数带走,不留一页,甚至连粘在几种出入证上的照片,也都特地加以销毁。单单留着一个从德国带回来的金制的心形照相盒,其中藏着一个珐琅做成的绝小绝精制的小像,因为一直悬挂在缪小姐的胸口,使他无法把它带走或销毁。这方使郭先生在人间世上,留下了一个唯一的纪念。

从此,这一颗被金制的链子吊起来的心,便永远悬宕在缪小姐胸腔之间。

依据一般人的想象,以为郭先生的出走,分明带着一个慷慨赴义的姿态。但在缪小姐的心目中,却认为她丈夫的不别而行,多半是因她的婆婆,在她丈夫的面上进了某种极不堪的谗言,以致造成这个意外的不幸局面。郭先生一去以后,从此音讯全无,正像银幕上的人影随着灯光的开放而消失了。地球在轨道上面,不停步地移动,四年多时光,一闪便已过去。外边传来关于郭先生的消息,大半凶多吉少。在这四年多悬宕着一颗心的光阴中,缪小姐虽然并不会被公开宣告,她已成为一个孀妇,可是在亲戚们心目中,久已默认了她这孀妇的地位;而实际上,她也一直是在度着孀妇式的生活。

更可遗憾的是,这个家庭中的剧变,在媳妇的心坎里,以为其过失完全在于婆婆;而在婆婆的心坎里,却以为这过失完全在于媳妇。她的最大的理由,其一,乃是媳妇的八字生得太坏;其二,以为媳妇的性情太过轻佻,以致一进门就造成这种家门的不幸。

双方处于这种偏执的心理之下,其不愉快已无须说得。最最不幸的,她们这种不愉快的程度,虽将达于饱和点,然而她们只为一种原因,却还不得不把这种不愉快的生活照常维持下去。

以上便是缪小姐的过去的历史。

五年来的惨暗的回忆,像银幕上的一个淡入的镜头,匆匆在她眼前一瞥而过。

缪小姐的目光,出神地看着那片池水。过去她的生活,一向很喜欢水而接近水;过去她所喜欢而接近的水,此刻却有带着一种象征希望的蔚蓝,展开在她眼前;加之过去她的水中的伴侣,无端又在蔚蓝色的水边,蓦地重逢。但是,一切的过去,都像流水一样的过去了。正如那位古希腊的哲人所说:人不能两次沐浴于同一的河流。一种莫名的伤感,把她推入了沉默的深渊。

沉默有时好像也有一点传染性。由于缪小姐的沉默,却使对方的余恢,被传染了同样的沉默。他的样子,好像正在想着一件无可解决的心事,也许,他也想起了过去的一切,因而紧跟着他旧日的女侣,一同投进了回忆的渊海,但是,他见缪小姐痴痴地看着那些池子里的鱼,他以为她已引起了过去的兴味,因之他努力制造出勉强的欢笑,首先打破这个沉寂。

“喂!英,”他的声调带着流水一样的波纹。他仍以旧时的称呼,低唤着他这像流水一样逝去的旧时情侣。他说,“你真像一个小孩子,在呆望橱窗里的糖果。但是,与其这样呆看,何不走进这糖果店里去买一点?”

他的意思,分明在鼓励他的女伴,跳进这游泳池中,去显一下过去的好身手。

缪小姐的眼角,抹上一丝凄楚的微笑。她说:“我的情形,你是应该知道的,譬如看看电影,望望朋友,穿一点并不过于朴素的衣服,像诸如此类最小限度的自由,能够抗争过来,已经费掉九牛二虎的力量。——我的家庭里面,为我特定着最新式的五出之条。在这许多条款之中,我已违犯了许多。现在,再要加上一些更重大的罪名,你想,在我瘦小的肩膀上,还能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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