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语声使他猛然记起那个向地发警告的人,他赶快回头,看着隔座那个穿深色西装的家伙。这一次,他已吃准这话就是此人向他所发。一看此人的眼光,却并不向着自己。而脸上也依然并无说话的表情。但是,细看此人的眼角,却含有一种非常戒备的神气。只见他的两眼,呆望着玻璃桌面,嘴里还在幽幽然地说:“赶快把你的头旋过去!不要只管看着我!”
这是一种极度严重而带命令意味的声气,像一柄刺刀那样割破了白热的空气而送向他的身边。由于这语气的严重,吓得他慌忙把昏乱的眼光从隔座收回来。他不期然而然,又抬眼偷望对方那个大汉。恰巧看到那个大汉也在抬眼偷看他,四条视线略一接触,他看到那双三角怪眼,却像移转阵地似的躲闪到了别处去。
同时他听到隔座穿西装的那个人,还在用着警告的语气向他说:“喂喂!余先生,别忘记你的身价!你得留心着对面这个恶汉!”
那声音又连着说:“好好保护你自己!——千万不要再向我看!”
以上的语句,虽然并不响亮,但每个字眼夹杂在音乐的繁响之中都有一种沉重的力量。
不错,他是一个有身价的人。谁都知道。一个有身价的人,很像一枚直立着的鸡蛋,而一枚直摆的鸡蛋,最容易遭遇被碰碎的危险。这样的意识,他在昏迷错乱之中,当然也还没有忘掉。而现在,他听得隔座那个人,连续向他提出危险的警告,自然,这使他的错乱的神经上,越发增加了极度不安的感觉。
一个意念飞速闪进他的脑海:“啊!有危险!还是赶快出开这地点!
想定主意,他摸摸头,把双手撑在圆桌上,却像酒醉那样站起来,准备举步向门外走。
四周仍有许多异样的眼光,乱箭一样地飞集于他的一身。这些眼光,包括着许多座客,女侍应生,身旁那个穿深色西装的怪客,以及对方那个三角眼的大汉。
他的身子刚离座位,不料,面前来了一个人,竟自拦住了去路不让他走,使他吃了一惊。
一看,只见方才那个女侍应生,秀媚的眼角带着畏怯在向他问:“先生,不要什么了吗?”
他看到这女侍应生的手内,捧着一个腰圆的小银盘,盘里放着一张小纸片。他呆了呆,方始意识到自己吃了东西,还没有付账。他不禁伸手到衣袋里面,准备掏钱。在这伸手掏钱的瞬间,一种莫名的恐怖重新又袭进他的心坎:因为他已记起,身上所穿的衣服,已并不是自己固有的衣服。他不知道在这一套神秘得莫名其妙的衣服里,究竟有没有钱?他姑且伸手到衣袋里去摸索一下。此外,他在右边的衣袋里,摸到了一些纸片,样子可能是钞票。掏出来一看,果然是两叠蓝颜色的花纸。他把其中较厚的一叠,向那小银盘里一抛。不管三七二十一,摇晃晃地向门口就走。
他完全没有看到那个女侍应生睁大了眼在向他发愣。
穿制服的孩子仍旧用先前那样的眼色看着他而替他拉开了门。
他的身子从热闹的空气之中再度摇晃进幽悄的街面。
迎面夜风吹来,使他昏乱的脑子,比较更清静了些。
这时街面上已比之前更冷静。
他准备到哪里去呢?当然是准备回家。看看四周,并没有一辆车子。定定神,他模模糊糊意识到他身子所在的地点,好像是在霞飞路的某一段。他开始懊悔,没有在这咖啡馆里,借打一个电话,好让家里放车子来接他。但是,想起了那个大汉的三角怪眼,他并不想再回进去。
他姑且向着比较光亮的地方走过来。
他把极度疲弱的身子,再度投入于那些梧桐叶的晦黯的剪影之下。
过去的奇事,一件件在脑内打转。一种莫名的恐怖,一阵阵在刺促他的神经。想来想去,只觉那天晚上的事,完全像是一个梦;然而仔细想想,明明不是梦;既然不是梦,那么,到底遇见了些什么事情呢?——他依旧无法解答这个谜。
他一面找着车子,一面在树影之下摇晃地向前,一面不知不觉,伸手插进了西装的衣袋。他在方才摸索过的那只衣袋里,又摸到了一些手帕,烟盒,铅笔之类的零物。同时,他在满脑子里搜索过来,却想不出他所穿的,究竟是谁的衣服?
因为摸着右边的衣袋,顺便他把他的左手,再向左边的衣袋里伸进去。他的指尖,碰到了一件坚硬的东西上,那是一件金属品的东西;分量似乎相当沉重。仔细一摸,手指的触觉告诉他:那东西不是别的,却是一把冰冷的手枪!哎呀!衣袋里面,怎么会有这种危险的物品呢?他的胆子一向就很小;并且,他自生手指以来,一生也从没有接触过这种东西。他怕这支不知来历的手枪,没有关上保险门,一不小心会触动枪机而闯出祸来。他赶快把手从衣袋里伸出来。
他的心在狂跳!同时他的脚步在加速地向前移动;在他昏乱的意识中,好像是要逃避衣袋里的那支手枪的追袭!
就在这个时候,这静寂的街面上,忽有一串历乱的皮鞋声,直向他的耳边送来。
起先,他还以为这是他自己的脚步声。因为他还记得他的脚上已被换上了一双莫名其妙的皮鞋。但是仔细一听,那种急骤的步子,分明来自他的身后。当时,他不回头去张望倒还好,回头一望,他的灵魂几乎要飞散在这幽黯的树影里!
原来,他从路灯光里看过去,只见二丈路以外,正有三四个人在追随着他。为首的一个,正是那个三角怪眼的大汉。其余的几个,他不及看清是什么人;仿佛觉得内中有着穿短打或是穿西装的人。这使他在万分惊慌之中;陡然想起了咖啡馆里隔座那个怪客的警告;紧接着又有一个念头迅速走进他的惊慌的意识中。
哎呀!一定遇见绑票了!——他这样暗喊。
一面迅速地转念,一面拖着沉重的脚步,不自觉地在向前飞奔。可是他虽奔得很快,背后的人似乎追得更快;听听脚步声,分明已越追越近。他的一颗心几乎要在腔子里狂跳出来,呼吸也越弄越短促。在这冷汗直冒的瞬间,他想起衣袋里面藏有一支莫名其妙的手枪。虽不知道这支手枪是否实弹?可是,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候,他想,何不取出来,吓吓那些追踪他的匪徒,也许可以救一救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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