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站在船艏前头的边缘,朝着下面平静的江水撒尿。
他一边尿着,一只手扶着船头大铁炮的冰凉炮身,仰头瞧向天上皎洁明月,感觉无比畅快,不禁朝天吁了一口气。
——还活着的感觉真是美好。
他不用回头都感觉的到,那双眼睛正在背后密切注视着自己。「不必担心。朕不会跳下去。」朱厚照笑着说。「朕不会游泳。才刚刚把命捡回来,朕才不想死。」
在他身后十几步处的姚莲舟,盘膝坐在甲板上,归鞘的「单背剑」横在腿间,看着朱厚照时没有一点表情,这十一月天时的晚上已是微冷,姚莲舟把一件御用锦织长袍披在肩上。
皇帝这泡尿也真长,他一边撒着,一边眺望大江。在这主战船附近,连半条大小的船舶都没有,全部都停的远远,可见前头的水上和两边江岸,亮着密密麻麻的灯火,那都是忧心如焚的臣下和亲卫,正在密切注视着战船的状况。
他们被迫远离,当然都是姚莲舟的命令。主战船也被清空,只余下他和皇帝二人。
曾有熟悉水性的卫士请缨,可以暗暗潜到战船下面埋伏,等待拯救圣上的机会。但这马上被张永、两位大学士及魏彬否决了,圣天子即使少了一片皮肉一根指头,他们也全部担待不起。三人不敢冒着惹怒姚莲舟的风险。
——圣上至今毛发未损,已经是无比幸运……
那个姚莲舟,可是敢于跟禁军打仗,与朝廷对抗的疯子,要是稍不依从他而被发现,谁也无法保证他会对皇上做出什么事情……
天子被俘,大明历来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当年「土木之变」就是个惨痛的教训,可是那仍不比今次,当朝皇帝竟然是在中原王土上,被一个独行刺客于万军之中劫持。可真是破天荒的奇耻大辱。
然而朱厚照此刻却好像没感受到什么屈辱,畅快地把尿撒完然后把裤子抽上,绑好了腰带,转身回去船中央。
他那身沉重的战甲,早就脱掉了堆在一旁。船上甲板放满了先前部下为他准备的酒水美食,已被吃喝得杯盘狼藉。朱厚照俯身提起一壶酒,就着壶嘴喝了一口。
他吞下酒后抹抹嘴巴,舌头仍在感受着美酒的味道,这酒比平日甘甜得多。朱厚照知道,这是刚刚死里逃生的效果。近的经历他已经试过一次,就是在应州打了胜仗、阵上斩杀一名敌人的那天,他不管是进食、喝酒还是与女人欢好,官能的感受都格外鲜烈甜美。
——是因为强烈感到自己生存啊。
而今天,他这敏锐感官还远在那次之上。只可惜没有一个宠姬在身边。
「你真的不喝?」朱厚照把酒壶递向姚莲舟。
姚莲舟摇摇头。
「我不喝酒。」
朱厚照再喝一口,又问:「从来不喝?」
「不喝。我只喝茶。很淡的茶。」
姚莲舟因为自小受物移教药物的影响,花了很大努力才把身心官能重新控制,所以并不喜欢酒醉的感觉,因此不喝酒,与他练武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可惜这里好像没有茶。」朱厚照微笑说
「没关系,我喝水就好。」姚莲舟说着就拿起一个装着清水的竹筒,拔开塞子喝了一口。
这两个人,此刻竟如一对朋友,闲谈着这不着边际的事,境况甚是诡奇。而朱厚照更是感觉新鲜,因为普天之下,从来没有人以这样随便的语气对他说话。
「好了,他们也都撤开。」朱厚照坐到姚莲舟对面,伸手指一指船外。「如你所愿,只剩朕与你两人,可以说正经话了。」
姚莲舟直视着皇帝,朱厚照对于武当高手这压迫力早已不陌生——当年师星昊就给他感受过一次。
「朕知道,你要杀朕,有十足的理由。」朱厚照低头叹息。「挥兵征讨武当,朕确是做错了,到今天也很后悔。」
朱厚照的坦率,反而令姚莲舟感到意外。
「这一仗打完了,朕来到江南,才知道原来你加入了皇叔的阵营。」朱厚照喝一口酒又说:「你要用一切方法向朕复仇,这个朕很明白。」
他放下酒壶,双手拉开衣襟,袒露出自己精实的胸膛,伸出手指在心胸处点一点。
「过错,朕已经认了。可是朕不会求饶。你此来若是想折辱朕,那大可不必。就在这里刺一剑,完成复仇吧。武当派要追求『天下无敌』吗?把朕这天下第一人杀了,也算是一种『天下无敌』啊。」
「我是有这么想过。」
姚莲舟说着,手指不经意般扫过「单背剑」的剑柄,令朱厚照的心突跳。他嘴里虽硬,但并非全不畏死。他知道,姚莲舟任何时刻只要有心杀他,他连剑光都不会看见。
「当初我加盟宁王府,也是想着要彻彻底底打败你,将你拥有的权柄拿到手。」姚莲舟继续说,眼睛盯着月光下的朱厚照,目光有一种淡淡的冷酷。
朱厚照听了才明白,姚莲舟助朱宸濠叛乱,不只是报仇那么简单,更计划日后取而代之,把朱氏的大明江山都取下,实现最彻底的『天下无敌』。
「可是在这场仗之后,我知道自己从来不是走那种路的人。我没有成为王者必要的那颗心。或者应该说,我的心从来都不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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