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路上都是饿死的鸟类!两年前,尽管陈金水耍赖,修水库还是死了人,陈金水至今心有余悸,老天常常捉弄人啊,再也不能让陈家村饿死人了!
陈金水挑着鸡毛换糖的担头踏上义乌境内时,皑皑白雪已经把大陈境内的百多公里山川覆盖得白里透青了。雪雾下,厚厚的雪被在微风中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时有冰雪掉落下来。一丛丛毛竹被大雪压弯了“背脊”,但在严寒之下,还是倔强地露出了苍翠之色。
一路上看不见任何活着的鸟兽,陈家村的敲糖佬陈金水,又一次感受到人生之路是如此艰难!
这一天,陈金水冒着风雪,挑着货郎担,吐着寒气,拖着疲惫的双脚,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回家了,尽管糖担沉重,肩膀发肿,回到故乡义乌境内,担心变成了开心。脑子里像过电影一般,翻腾起了近百天来的一个个场景。
那是秋分过后,忙完地里的活,人已累得快趴下了。可是有了一段空闲的时光,他又得筹划日后的生计了。按惯例还是出门敲糖换鸡毛,照例在祠堂里点燃大红蜡烛,点燃一把香,分发给一起出门的族亲;照例朝祖先神位拜了三拜,默默地许下自己的心愿。其实,心愿很简单,如同顺口溜所言:“百样生意挑两肩,一副糖担十八变;翻山过岭到处跑,唯求盈利好过年。”
敲糖人出门前的这一幕“辞族”活动,不知上演了多少回,可谁也不知道这一仪式始于何时。不过出门前祭拜祖宗,长辈在场三问三答,亲自过问大家境遇,仪式是庄重的。
“天气冷,带个小子挑担头;生姜糖十五斤,元宵转来。”长辈点点头,大家又把家里的老少托付给长辈照应,敲糖人的心里是温暖的。
希望是满满的,但很少有如愿的时候。
这趟出门,陈金水带着二十几个族亲,走的是北路。先到苏溪,经大陈往北,过诸暨进入萧山,直赴杭州到达设在南星桥的北路总站,由此再去嘉兴、上海、南京……直到徐州终点站,队伍越分越少。年后,又从徐州返回,经南京、杭州、富阳、桐庐、诸暨而回义乌,队伍越聚越多。这一来一回紧赶慢赶,换鸡毛、收破烂、摆地摊,千辛万苦的敲糖路,苦和累自不待言,要命的是这敲糖生意,远不如从前了。否则,搭火车回家就省力多了。
原先丝绸之府、鱼米之乡的江南风水宝地,完全失去了本来面目。国家遭受的巨大困难已到了第三年,早早到来的寒风从萧瑟的大地掠过,田地大片荒芜,商店空空无物,百姓吃缺粮,烧缺柴。一路走来,江浙农民对付饥饿的法子,让见多识广的陈金水一行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为了活命,那草根、树叶做的观音豆腐,苦涩得舌头发麻也得咽下;山上的“野金刚”“八角刺根”做的面包,吃进肚子,变成了“铁蛋”。第二天需要让亲人用“田氏钩”(一种取野菜的工具)来抠挖肛门内干结的粪便……扛不过这种饥饿的长期煎熬,年龄大的劳力大多存在着“鼓胀病、黄疸病、手脚浮肿”的毛病。
都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了,哪来的鸡鸭鹅毛来换取你的糖粒?百余天下来,尽管这个陈家村最富敲糖经验的“老路头”精通生意经,可是总共才换来不足一担的鸡毛。眼看老家越来越近,陈金水从梦魇中回过神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一脸“无颜见江东父老”的神色。又是一阵铺天盖地、洁白晶莹的雪花飞来,陈金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回家的路,为发泄心中的不快,他举起手中的拨浪鼓,用力摇了起来……
“拨浪……拨浪……哇……”
随着拨浪鼓声,身后突然传来微弱的婴儿啼哭声,陈金水吓了一跳,猛回头望去。
萧条的荒野中,几垛稻草蓬孤单地在寒风中抖动着。零星的雪花飘落,昏黄的路上,没有人影,陈金水继续前行。
陈金水放下担子,四下观望,四周一片寂静,如同幻觉般,再没有哭声了。他凝望着远处的稻草垛,嘀咕道:“活见鬼了!”挑起担子,扭头往回走,又使劲地摇起拨浪鼓。
“哇……哇……哇……”
陈金水遁声望去,快步冲到不远处的稻草垛前,扒开干草。
一个裹在一件黑不溜秋的旧棉袄中的弃婴,正瞪大眼睛看着陈金水。
陈金水抱起婴儿,来到八里桥头下。八里桥是座单孔石拱古桥,东西横跨于大陈溪之上,是过往陈家村的必经之路。桥两端几棵粗壮的古樟树依然神态安然,一些不知名的藤蔓密密麻麻地从桥的石缝间长出,长长地披挂下来,挡住了些许寒风。紧随陈金水身后的十几挑担子先后赶了上来,有人警惕地蹲在桥头放哨,大伙放松心情围拢在陈金水身旁,惊奇地看着婴儿。
这个说:“老路头,就这会儿工夫,你鸡毛没换回,怎么换个娃娃回来了?”
那个说:“还是个带把儿的,金水哥是要招女婿啊!”
一阵哄笑,陈金水怒视众人,嬉笑声戛然而止。
陈金水抱紧了婴儿:“这也是一条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活活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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