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余,钱家阿妈突然上门来。宋梅用正揎着袖管,在楼后用浇花龙头洗东西。邻居找到她,“你亲家婆来啦。”宋梅用将被套、被单、枕巾、床沿布,塞满铅桶和搪瓷盆。桶拎在手里,盆支在腰间,一颠一颠上楼。“亲家婆来啦。”倒水、搬凳子、削苹果。
钱家阿妈坐在床沿上,将孩子抱在腿间,冷着一张脸。钱秋妹靠着床头,也冷着脸。直至宋梅用进屋,俩人才神色松动起来。钱家阿妈道:“小囡养得滚滚壮。”
钱秋妹道:“全靠阿婆帮忙。”
宋梅用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钱家阿妈道:“秋妹,你产假多长?”
“七十二天。嫂嫂呢?”
“五十四天。”
“哦,那她已经上班去了。”
“还在家呢,到处给孩子找医生。”
“哪能了?”
宋梅用停了手。钱家阿妈白她一眼。她便退远开去。钱家阿妈低了头,把外孙女的小胳膊,从蜡烛包里剥出来,来回扯动。婴儿哭了。钱秋妹道:“做啥呢。”
“看看,你这小囡多好,会得动,会得哭。你嫂嫂那个,虽然是男小囡,却木头木脑的,吃奶老是呛,还流口水,在他旁边放鞭炮,他都像没听见。我坚持要去医院查查,一查,果然是个脑瘫。”最后两个字上,她哽咽了起来。
钱秋妹和宋梅用同时哎呀一声。钱家阿妈抹抹眼角,瞥了宋梅用,道:“水有点凉,喝着肚皮不舒服。”宋梅用赶忙一手热水瓶,一手铜铫,往厨房间去。她不懂啥叫“脑瘫”,估摸是白痴的意思。哎呀,钱家真倒霉,男小囡的妈要伤心死了吧。转念想到,如果秋妹的女儿天生白痴,自己是否受得了。简直不能想。她往地上呸了三声,守着灶头,落下几滴眼泪。
回屋时,听见钱家阿妈在说:“虽然发现得早,还能治,但心里挖塞吧。就像排了半天队,心心热热买来一只新碗,发现早就裂掉了。修一修能用,也是处理品啊。都怪方惠珍,让她怀孕辰光不要乱动乱跑,这下好了,动出事体来。唉,我命苦啊。”宋梅用听了,又欲落泪,怕被耻笑,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亲家婆,便走去过道上。
钱秋妹瞥了瞥门口,压低声音道:“我也想你带孩子的,肯定比我阿婆带得好。”
“嘁,这是啥话,我是多少讲究的一个人,拿我跟江北人比。”
钱秋妹嘘了一声,“阿婆人蛮好的,不过呢,怎么说呢。我跟她讲过几次了,抱小囡的姿势不对,小囡头颈会断掉的。有一阵子,小囡满面孔的红点点,米粒样的,吓死人了,医生开药也不好。我怀疑是阿婆洗物什洗不干净,就叫她洗完尿布和蜡烛包,都要用开水烫一烫。后来小囡果然慢慢好了。再比如,我让阿婆缝只米枕头,给小囡睡个漂漂亮亮的扁头出来,她就一直不缝,眼见小囡脑壳都硬了……”
“哎呀,莫讲了,赶紧把小囡给我带。”宋梅用冲进屋道:“我马上缝米枕头。”
钱秋妹一错愕,不知说什么,便抱起孩子,挡住自己的脸。
钱家阿妈道:“秋妹说你人挺好的,不过我带孩子更有经验。”
“我也有经验,我带大五个孩子呢。”
钱家阿妈拍腿道:“作孽啊,千盼万盼,盼来个孙子,竟然是脑瘫。我踏进棺材都闭不上眼。也没个人来同情我,看我脾气好,都想跟我争,跟我吵,”钱秋妹赶忙递了块手帕过去。她抹抹眼睛抹抹脸,语气软下来,“亲家婆啊,我俩都不容易。我看你也是,辛苦得来。我家还有个老头子,两个老的,带一个小的,比你轻松得多。你也不晓得体贴自己,眼睛都抠下去了。上次看你是灰头发,这次额角头全白了。辛苦一辈子,好不容易熬出来。换作我是你,就歇下来享享清福,随便人家弄去。”
宋梅用努着嘴,说不出话。
钱家阿妈环顾左右,“几点啦,”不待回答,又道,“不早了,该走了。秋妹,你看这样,我把囡囡头抱回去,你收拾收拾,一起去。我现在不住你二哥家了,看见那个女人触气。你大哥不是去年评上先进工作者,分到房子了嘛,一直叫我们过去住的。我为了照顾那个女人,耽搁掉了。现在正好住住你大哥的新工房。你来了也有地方睡,休完产假再回婆家。”
“那我理理东西。”
“带几件替换衣服就行,别的啥都有。”
“奶粉奶糕呢,阿婆买了这么多。”
“这个不急,以后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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