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天后,垂暮时分,有个邮递员上来敲门。宋梅用不在,买落市菜去了。邮递员拿出一份电报,眯了眼睛,敲下一个叠影的红章,交到杨战生手里,“兵团拍来的。”
杨爱华死了。并非像宋梅用担心的那样,死于伐木或瘟疫。她已有个五岁半的儿子。起先,上级不允许结婚,说她未满二十五岁。后来,她自己不愿结婚,怕返不了城。她得了肾病,心脏也不好。数月前,她再次怀孕了,听信当地的打胎偏方,连喝几十瓶“十滴水”。即刻心悸,呕吐,四肢酸痛。同室的几个女知青,有说是因“十滴水”含酒精,有说是胎儿快要落下来了。中夜时分,杨爱华浑身剧烈抽搐。一个室友迷迷糊糊抱怨:“别翻身了。”拂晓时分,对床人起来撒尿,发现杨爱华掐在褥沿上的手指,已然僵冷了。
这些情况,杨家人是最后知道的。拿到电报时,战生、平生吵起来。平生建议先找知青办,战生想立即去云南。平生认为该让母亲知道,战生觉得老人受不了刺激,“干吗不骗骗她,就说白兰被派去越南,建设社会主义了。毛主席过世已经够她伤心的,你看她眼珠都哭灰了。”两个儿子停下争执,想了想他们的老母亲。
那一刻,宋梅用臂缠黑纱,手拎竹篾篮子,正从菜场出来。满街的悼念标语又让她眼睛湿了。世界看上去雾蒙蒙的。她的篮内只一把鸡毛菜。大丧时节,不敢买荤食,素菜也难以下咽,仿佛连日的食物都滞在胃里,压的心情也沉重了。
街角围了些人。宋梅用走过去,又踅回来,见人群中央是个女孩,二十来岁,斜挎一只大红塑料语录袋。竹青色的军装上,露两只府绸衬衫尖领,一内翻,一外翻。她剪了刘胡兰头,碎发窸窣,黏在颈弯里。眼泪水染了灰尘,在颊上拖成一道道黑色痕迹。她忽而扑在树上,忽而抱住电线木头,忽而伏向地面,小腿一抽一抽的。
旁人说她是菜场员工,毛主席死后,突然发起疯来。宋梅用觉得她有点像杨白兰,但个子较矮,面孔更美。不,白兰也美的。疯姑娘的军装纽扣,被下水道格挡掉了,肚皮上裸出一块白。看客嘁嚓不已,不时爆出一两声男人的怪叫。宋梅用挤过去,扶她坐到街沿上,帮她扣好前襟,拿袖管擦擦语录袋上的灰。疯姑娘抢回袋子,抱紧了,目光移向宋梅用,烫了一下似的,又缩回去。
“女儿啊,”宋梅用轻声叹息,“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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