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里,宋梅用早起开门,见满街都是士兵,穿一式的靛灰色厚棉袄。骑马的,走路的。扛褥被的,挎军壶的,戴钢盔的,佩圆筒布帽的,罩毛皮防寒帽的。防寒帽还垂了两挂护耳,跟狗耳朵似的。杨仁道断定,他们是从北方撤来的,蒋光榔头肯定扛不住了。
至十一月,军队仍在绵延南下。有的继续往南,有的稍作停滞。时或结伙进门讨水喝。宋梅用问:“上海会不会打起来?”杨仁道说:“咦,你也关心大事了。”
翌年开春,更多上海人担心打仗,担心流民劫乱。中国旅行社门口,早晚挤满了人,为争抢火车票,互相踩踏,大打出手。北站的火车,十六铺码头的美国汽船。人头攘攘,腿脚麻麻。去宁波,去香港,去台湾。男女翻上爬下,行李抛来掷去。大的喊,小的哭。苏州河边艒艒船,亦解开缆绳,落叶般纷纷荡荡,划向不可知的避风港。
周边的村民,则往上海逃。桌凳橱箧一股脑绑上板车。携着孩子,背着细软,四面滚滚而来。板车和板车,在街头纵七横八,交扎做堆,把出门籴米的毛头,堵到深夜才归。
杨仁道说:“都怪乡下人,搅得上海乱哄哄。”他说银行为了防偷防盗,门前都堆了沙包,堆到比人还高。沿街店面多拉起铁丝窗网。宋梅用说:“你想说什么?我们没钱买沙包买铁丝网。家里都是不值钱的破烂,水桶,扁担,锅盖子,谁要谁拿走好了。”
未几,国民党号召保卫上海,流尽最后一滴血。士兵行军直穿市中心。西郊围起铁丝网,封锁入城口。还把虹桥富人区烧成平地,以示死战到底。但人心飘摇,已经唬不住。外国人也开始走了。美国文官,英国使馆人员,耸着尖顶白帽的意大利修女。无国可归的白俄,坐上国际难民组织的轮船,到菲律宾中转观望。犹太人更是流云四散,去往澳洲、欧洲、美国……中国以外的随便什么地方。
宋梅用问,是否回乡躲一躲?杨仁道说:“南通和苏北都太远。你快生了,路上肯定受不住。我妈以前说了,出门一里,不如家里。还不如原地待着,好歹全家在一起。”宋梅用心觉有理,嘴上却道:“你妈你妈,你妈的话都是圣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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