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看,宋没用以为走错了。
屋里横着板车,堆满箱箧包裹。一个赤膊男人和一个小丫头在合搬樟木箱,听见房门吱咯,齐齐转过脸。小丫头缩了手,箱子倾在地上。男人打了她一记,抓起扁担,往地上杵了杵。一个女人抱着孩子,从墙角出来。那孩子哇啦叫。宋没用认得是虎头,“喂”一声。女人张了嘴,似欲回应,终究不发一言,绕过宋没用。
宋没用道:“我给过你们一碗饭,”又道,“这屋里死过人的。”无人搭理。她在屋里团团转,眼见他们将自家物什摆放开,把宋没用家的东西堆拢在角落。她忽想起抢救母亲遗物,便去角落里扒拉。女人说:“都在了,我帮你拿出去。”宋没用耳根腾地红了,“谁要你帮,这是我的家。”女人冷下脸来,撕了墙上观音像,扔在宋没用脚边。
宋没用道:“观音娘娘让你们不得好死。”男人瞪她一眼,扭头对女人道:“就你多事,还不做饭。”女人退到屋角,打开米罐,倒出最后一点米,意犹不甘,手掌刮了几遍罐底。又拎出洋铁罐,挑几根木柴,舀上半锅子水。熟门熟路的,仿佛在自己家里。
宋没用见她动用米和柴,心下肉痛,又不敢言。紧咬嘴唇,额角青筋突突跳。男人睃她一眼,指着杂物堆道:“坐那边去。”宋没用依言坐过去。
少时,飘起柴火味,继而有米饭香。小丫头手脚慢下来,腹中咕咕巨响。女人笑了,“你是做姐姐的,要多让给虎头吃。”灭了火,端来饭锅。一家搬了条凳、箱子、杌子,围坐到方桌边,脑袋挨脑袋。小丫头的两只手,在衣襟上来回擦抹,眼睛盯住饭锅,口水滴答的,赶忙抓一双筷子,放进嘴里舔吮。她估摸有十来岁,跟宋没用当年一样,脖子细,脑袋大。宋没用想起母亲也曾取笑自己,“头颈贼细,直想啜泣”。强忍多时的眼泪,终于落下来。
女人留意到了,犹豫一下,另拿一只碗,盛了几勺稀粥。男人道:“再加点。”女人又添一勺,端来道:“你也吃,我们有咸菜的,要不要?”
宋没用道:“啥都不要。”胃里一阵抽筋,想起已有两天未进食。女人把粥放在地上,谛视宋没用,见她神情松动了,便又端起,递到她鼻头底下。宋没用这才接了,一饮而尽,烫得连连咂嘴。
女人道:“饿着不好受吧。我们一家四口人,又不能活活饿死,总得想法子吃饭。只要不杀人放火,观音娘娘会原谅的。”
男人斥道:“话忒多。”虎头受了惊,咳嗽起来。女人过来侍弄儿子。男人问宋没用:“吃饱了吗?”不答。又问,点点头。“吃饱了,就走吧。”
“什么意思?”
男人横她一眼,“我听街坊道里讲,你们家在给日本人做事。”“他们瞎讲,瞎讲,瞎讲。”宋没用声音小下去。
女人道:“我就说了,人活着,总要吃一口饭,大家都是没办法。”
男人忽然起身而来。他身体前倾,荡着两条胳膊,走路姿势像猩猩。抓筷子的手势,仿佛抓了一把刀。宋没用慌忙跳起,朝旁边一让,奔出门去,到弄口才停。靠在短垣边,缓一晌气,慢慢往回走。
弄堂的犄角旮旯里,缩着一窝窝难民。不时斜出一对眼睛,审顾宋没用。宋没用低了头,快速穿过去。他们都知道宋大福给日本人做事了吧。妈妈说得对,他们忌妒,见不得人好。
虎头一家把草棚门关上了。宋没用蹑足而行,歪了脑袋,凑近耳朵。门内似有哗啦响。她浑身一抖,绕道疾走。拐个弯,到聂师傅家门口。遥遥听见聂师傅声音,说大世界落了两颗炸弹,炸得满地断胳膊断腿,血雾腾腾的。有问是谁炸的,是不是日本人。聂师傅说,报纸写是中国人飞机,被日本高射炮击中,误炸的。“还是日本鬼子作的孽,日本鬼子最可恨。”“最可恨的还不是日本人,是给他们做事的中国鬼子。”一屋子人纷纷骂汉奸、骂新民会。聂师傅说:“你们晓得吧,有个当日军翻译的汉奸,在新闸路上被人打死了。爱文义路、卡德路、霞飞路,都打死过汉奸。”
宋没用一惊,脱口道:“宋大福不是汉奸。”门内听见了,探出三两只脑袋。宋没用背过身,颤着两只膝盖,出药水弄,沿河边走。见一座小木桥,便往桥堍上一蹲,任由脑子空着。
阳光旺起来。沥青色的苏州河水,晒出一股烂咸鱼似的气味。河对岸有个小老头,站在凹口处,脚底蹚着水,双手搦着带尖钩的竹竿,捞捡顺水漂来的垃圾。宋没用记得几年前,有人在那里捞到女尸。母亲去看过,回来讲了两三天,“乖乖隆地咚,脑袋泡得那么大。听说是自己跳的河。也不晓得着急啥,老天爷给的命,早晚会收回去的。好死总不如赖活着。”
宋没用想起母亲比比画画的样子,不禁一阵气闷,落下泪来。死在苏州河里头,是什么感觉呢?死得爽快不爽快,难受不难受?脑袋真会泡得那么大吗,还能被认出来不?人家会不会说:汉奸,活该,死得好?
宋没用往前倾,在水里照见自己。脸色也是沥青的,蓬着头,肿着眼,颊颐凹陷下去。她松了一只脚,慢慢往前蹭。那脚一半悬到河面了,忽见聂家小儿子,从桥那头过来。宋没用一激灵,站起身,忍住头晕,拖着发麻的腿,往反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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