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数月,瘟疫结束了。有人在弄口墙垣上,用石灰粉写了四个字:“人口平安”。幸存者盘点损失,振作生活。母亲把大丫头的头绳发夹,随手给了宋没用。两件短袖衫,一双蝴蝶鞋子,自己试过,穿不了,给了二丫头。
二丫头在“钢窗蜡地”的花园里弄做娘姨。工作是父亲的姘头介绍的。父亲让她喊“孃孃”。孃孃是个盐城寡妇,在同一条弄堂上班。初次见面,送了双妹花露水和旁氏白玉霜。二丫头觉得花露水好闻,做娘姨体面,“孃孃”比亲妈和气。
二丫头面孔圆白,一道垂丝前刘海,发髻绾低在后颈窝。平常出工,穿大襟衣服和长裤,反系一条爱国布围裙。休息日换上织锦缎旗袍,头发松在肩上,仿佛月历牌人物。她时常说起东家封先生。
母亲听不得“风(封)先生、雨先生”,拿钳子戳她,骂她不要脸,“别以为卖屄给上海男人,自己就算上海人了。”二丫头隔开她道:“你再打,我不给你送终了。”母亲这才作罢。二丫头对宋没用道:“还真指望我送终,笑死个人。我要走得远远的,让死老太婆自己折腾去。对啦,她以前不是爱说‘死了算了’吗?现在怎么不说了?”
母亲的确不说了。她先前失了几个儿女,伤心一阵子,也就熬过去。这次大丫头过世,却让她真真切切感到,死亡这件事,离自己不远了。她现在走路更喘,睡觉常把自己咳醒。几次半夜透不过气。仿佛整个胸膛里,装满带血丝的浓痰。吐到气竭了,痰液便卡着喉咙,忽上忽下。渐至高烧起来,仿佛有团文火,在背脊骨上烤着。她几次以为,自己也染到瘟疫。啊呀呀,苦了一辈子,居然来不及享福,就要去死。这让她惶恐,又无法忍受。
她开始念叨老话。比如,看见黑猫会得病;朝井里撒尿要遭雷劈;吃鱼不能翻鱼身,否则诸事不利;把筷子竖在饭上,会招致小鬼索命。一次,宋没用斜插筷子,被她打得耳朵流血。
她从烟纸店讨来一张观音小像,用米糊粘在棚顶。每日双手合十,跪拜祈求。菩萨保佑我无病无灾,长命百岁。有钱花,有饭吃,有儿孙孝顺。宋没用也被摁倒在像前,“快给观世音娘娘磕头,磕得越响,就越灵验。”观音的脸被画肿了,脑后一大轮光圈,酷似鸡蛋饼。宋没用胃里一抽抽地饿起来。
母亲道:“你要待我好,菩萨才能保佑你活着。”
“菩萨为啥不让大姐活着?”
“因为她心不诚。”
“那她死了以后咋办?”
“死了以后,阎王爷审审你是坏人好人。坏人扔在油锅里炸酥了。好人重新变成小小囡,从娘肚子里生出来。”
“大姐重新生出来,就变成我妹妹啦。”
母亲兜头一掌,“话忒多,没完了,”又道:“以后不许再提‘死’字。”
宋没用扁起嘴。
“不许哭。”
刚冒头的哭声,被唬得缩回去。宋没用噎了一口气,打起冷嗝来。是夜,睡不安稳,梦见拖走大姐的收尸人。她已记不清大姐模样,却把收尸人记了个清。马脸,窄目,身量高长。衣服补丁叠补丁,辨不出原来形状。仿佛为了俯就这尘土的世界,他弯了腰走路,下巴几欲戳到胸口,似在鞠一个长长的躬。身后板车上,哭声细碎不绝。宋没用想起油锅、黑猫、坟香似的筷子。“观音娘娘救我。”惊呼而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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