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彻白他一眼:“你都看三十遍了。”
“哼,三十遍?哪一遍你不都是盯着人家玛拉的脸,搞得口水都呼脚面上了。”
十七岁的姜彻撇嘴,揉揉在夜里冻僵了的脸,躺在三轮车后斗里拉了张毯子睡觉,棉帽子翻起来扣在脸上挡风。白天忙着整理东西擦洗机器,实在是累得很,得空就想躺一会儿。
他这边正呼呼大睡,连带着做了好几个少年美梦,却突然感到有风直扑到脸上,本就冻裂的皮肤一疼,姜彻一个激灵坐起来,睁开眼看见身旁占了个小男孩儿,剃了葫芦头,脸上跟花猫似的有几道黑。见他醒了,小孩儿把手里的棉帽子还给他,问:“你们明天还来吗?”
姜彻把帽子接过来,正要戴上,又看看他没几根头发的光脑袋,把帽子扣上去,揩了把鼻涕,说:“来。明天演《魂断蓝桥》。”
帽子太大,遮住了眼睛,小孩儿两只手抓着帽子边抬起来一点,仰头打量着他,又问:“那是什么?有潘冬子好看吗?”
姜彻笑笑,从车上跳下来收拾东西,拍拍他说:“那是爱情电影,你估计看不懂。不过挺好看。”
小孩儿点头,说:“我明天还来。”
“这不是那个城里的小孩儿吗?怎么,喜欢电影啊。”两人循声看过去,老头子正抓着裤腰带从打场那边过来。把衣服掖好,老头习惯性地伸出手要拍小孩儿的脑袋,被姜彻拦了下来。
“你家在哪儿?一个人?”姜彻把他头上的帽子又扣了扣,问。
小孩儿仰头看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又黑又亮:“我叫程锐,我家在东村六组,我妈妈在家里等我。”
姜彻拽上他一只胳膊,对师傅说:“我送他回去。”
“去吧去吧,别给人弄丢了。”师傅大手一挥,转而张罗着收拾东西。
程锐个子很小,比姜彻低上不少,被他拽着胳膊走路很是难受。偏偏姜彻走路像他师傅,步子大,走得又快,程锐跟不上,只能可怜兮兮地踮着脚一路小跑,像只小鸡子似的。走了好一会儿,姜彻才意识到,停下来放开他的手腕,伸出食指让他握着,放慢了速度。程锐不说话,乖乖拉着他,低头走路。姜彻有些不好意思,放软了声音问:“你多大了?从城里来的?”
程锐仰头,乡村路上没有灯,看不清楚他的脸,便又低下头说:“六岁半。我妈妈回来看外婆。她生病了。”
姜彻哦了一声,说:“看不出来啊,你个子这么小。不好好吃饭?”
程锐没有回答他的话,转而问:“那个机器,”他一只手在空气里比划了一下,接着说,“是不是很贵?”
姜彻猜他是问放映机,回答道:“我不知道,那本来是政府的。我师傅只负责放。问这个干吗?”
“我也想要一个。”程锐笑起来,“那个东西真好。”
“你可以租录像带。”姜彻想起出租屋里的那台录像机,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程锐又问:“爱情电影是什么?”
姜彻一愣,想了想说:“你明天来看就知道了。”
程锐有些得意,握着他的手轻轻甩了甩:“电视上演过,我知道,就是两个人亲亲。”
姜彻一挥手不客气地拍他脑门,说:“知道还问我。”
程锐揉着脑袋,乖了。
两个人走了十来分钟,隔了很远姜彻就看见程锐指着的那户人家。门口有个女人站着,门楼里昏黄的灯映着她,一半身子埋在阴影里。程锐拉着姜彻跑过去,大声喊妈妈。姜彻被拽到女人面前站定,还没开口,小家伙就扑进她怀里了。
程锐的母亲很年轻,瘦削的瓜子脸很白,有着细长的眉毛和眼睛,打着卷的长发散在肩上。乡下冷,她穿了件暗紫色的大衣,脚上踩着过脚踝的短靴,小腿纤细修长,线条是女性特有的柔软。她抱起程锐,细声问:“你去哪里了,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我不是告诉你,要早点吗?路上连个灯都没有。有没有跟人打架,被欺负?这里的孩子们都野,不定怎么玩,你别跟着他们瞎疯。”
程锐等她说完,答道:“我去看电影了,是哥哥从我回来的。”
程湘婷抬眼,看向站在几步外的姜彻,略微点头,说:“谢谢你了。”
姜彻有些手足无措——他见过很多农村的姑娘和妇女,大都是灰头土脸的,说话中气十足,冬天裹在厚夹袄里,看不出一点属于女性的美,没有一个像她这样,连声音都是纤细温软的。他不知道该怎样和她打招呼,只能把手在裤子上蹭蹭,手指贴着裤缝站好,忘了说没关系。
程湘婷抱着儿子轻声问了几句,又见这少年拘谨的神态,轻声问:“你要不要进来坐坐?天这么晚了,冷得很。”
姜彻忙说不用了,转身就走。程湘婷也未挽留,拉开铁门,上好闩,看见程锐头上的帽子,才想起来问:“这帽子是姥姥家的?”
程锐摇头说:“是那个哥哥的。”
程湘婷不再追问,接连亲他两下,埋怨他不该乱跑,让自己担心。程锐抱着她脖子,一言不发。程湘婷把他抱进屋,又细细问他这天都做了什么。听到程锐前言不搭后语地讲到打场上的电影时,才明白那少年的身份。
桃园村距锦川县城不远,姜彻来过好几趟。他打小就跟着师傅在周边各地辗转放电影,对每个村子都很熟悉。近些年放电影的村子少了,没有从前忙,可以留在一个地方两三天。白日里没有事做,就在村子里闲逛。说是逛,也不过是在乡间小路上溜达,从东边走到西边,要不了一个钟头。
乡村的冬天很安静,路上没有几个人。天空又高又远,白茫茫一片,见不到太阳和云。姜彻晃晃悠悠地走,想些漫无边际的事情:师傅最近有些咳嗽了,要提醒他吃药;马上就要开春,该交房租了;回家了看看录像机还能不能用,电视闭路费太贵,还是看录像带划算……《魂断蓝桥》里玛拉的脸突然跳了出来,苍白的秀丽的脸,占了一大张屏幕,挂着眼泪。路上人家的狗看见他,汪汪汪开始叫唤,也不动,只用黑眼珠紧紧盯着他。这一叫,把那外国人的脸赶走了,他又想起来另一张中国人的。真是好看的女人。
然后是她抱着孩子和他说话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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