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绢藏旧迹,白绸掩梅芳。
明日便是清寒的笄礼,是小清寒成为大姑娘的日子,娘亲心里很是欣喜,然而在这天夜里却发生了一件清寒此生都不会忘记的事!
那一夜,火光冲天,浓浓黑烟席卷了整个村子,数以千计的兵马从四面八方围剿而来,将村子围得水泄不通,马蹄声、喧哗声惊醒了沉睡中的村民,大伙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便看见一众兵马在村中游荡,似乎是在寻找什么,最终他们把目标锁定在村子西北角的一户人家,那里住着的正是顾清寒和娘亲。
这群人正是来找她们的,娘亲也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不敢相信,这一天居然会来得这么早,还不待她们做好准备,这群人便把房子围得死死的,绝无逃脱的可能!
顾清寒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多陌生人,心里的第一反应便是害怕,她躲在娘亲身后,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她不明白为何这群人会找上门来,这些年来她和娘亲生活在村子里,离家最远也只是到镇上买菜。她们和村里人的关系还不错,没有产生任何过节,村里人知道娘俩的情况,不时还会送些食物过来,特别是冬天的时候,村长还送了两件棉袄,邻居也送了两捆干柴,以助娘俩度过这个寒冬。
既然不是村里人找她们的麻烦,那便是外面的人,可这些年来,她们一直生活在这里,在外面也没得罪什么人,也没与任何人有过矛盾。顾清寒想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为何这群人要找她们的麻烦,她们究竟做错了什么,得罪了什么样的人,才会有如此横祸!
娘亲看见这么多人,倒是很坦然。她转过身将顾清寒抱进怀里,轻轻拍清寒的后背,嘴上还不忘说些安慰的话。她能感觉到清寒内心的害怕和畏惧,也明白清寒心里在想什么。这件事本与清寒无关,她只是一个孩子,不该被卷进这件事中,奈何她的身世注定她有此一劫,若是能成功渡劫,那她前途无限,若是过不了这关,那她便会葬身于此,这是娘亲差人为她算的一卦,也是她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娘亲自从嫁给爹爹后,便很少用剑,但那天夜里,娘亲使出了她的佩剑——寒梅。她知道单凭自己的力量是斗不过这么多人的,但为了自己的女儿,她必须殊死一搏!
那一夜,我看见世上最强的剑客拔出了自己心爱的佩剑,却也最后一次拔剑。娘亲跟这群人厮杀,奈何双方实力悬殊,敌多我寡,没过几个回合娘亲便败下阵来,但她没有放弃,她还在负隅顽抗,她还在为了自己的女儿燃烧生命的最后一缕光芒。武器掉在地上,尸体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地面,厮杀声回荡在清寒的耳边,她心里很害怕,看见娘亲与那么多人厮杀,她很想从上去与娘亲并肩作战,但由于内心的胆怯,她始终没有迈出这一步……
娘亲渐渐处于下风,锋利的兵戈划破她的衣裳,身上的血痕清晰可见,清寒再也抑制不住眼眶里的泪水,她嘶吼着,却无人在乎,她恳求那些人放过娘亲,也无人在乎,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在娘亲的身上划过一刀又一刀,刺过一剑又一剑,即便伤成这个样子,娘亲也从未放下手中剑,她要为自己的女儿一战!
负隅顽抗,莫非蚍蜉撼树,仅凭娘亲一个人,不可能是这么多人的对手。娘亲使出最后一剑,击退了一众人马,却也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再也提不起剑,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她不甘心,努力支撑着这副破败之躯,想要站起来再与这群人殊死一战,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她终是没能护送清寒离开这里……清寒哪顾得上别的,两步作一步,跑到娘亲身边,双膝跪地,紧紧抱住娘亲,撕心裂肺的吼声在村庄徘徊,不难听出她心里的无助和怨恨。为何这么多人要对她们下手?为何村里人不肯出来帮她们?为何好人要受尽折磨而坏人却背地里看着好人惨死?
此刻,她终于明白了娘亲的话。
美,只不过是一瞬间的感觉,只有真实才是永恒的,而真实绝不会美!现实本就如此残酷,只是她习惯了娘亲怀抱里的温暖,习惯了山村里的宁静,而当现实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只能被迫接受现实,看着自己唯一的亲人惨死在眼前却无动于衷,她恨这群人,也恨自己为何不敢迈出那一步!她屈服于内心的胆怯,到头来什么也做不了。
都伤成这样了,娘亲还是拼了命挡在清寒身前,甚至不惜放下身份,向这群人低头,“我可任由你们处置,但请放过我的女儿!她是无辜的,她不该被卷入这件事,我们的恩怨止于此,不要牵连下一代!”
这群人可不是讲理的人,他们都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雇主的命令是杀掉所有人,而不只限于她一个人,顾清寒他们自然也不会放过。眼看谈判无果,她彻底绝望了,不是觉得自己活下去的希望渺茫,而是她的女儿什么也没做,便要承受这无妄之祸,她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女儿。她抱着清寒,身上有无数道伤口,疼痛感不断冲击她的神经,但她还是挤出一抹微笑,指尖划过清寒的发梢,为她整理仪容,即便是死,也要死得有体面,而不是作为一只待宰的羔羊,任由人屠戮。
“清寒,娘亲对不起你!若非是娘亲的过错,你也不会……”说至此处,她哽咽了,她不知如何跟清寒解释,而今说的再多也没有用了,不如带着最后一点美好离去,而非将那些过往之事通通说一遍,迫使她承受她本不该承受的,“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吧!清寒,娘的女儿,心里不要带着仇恨,不要怨恨任何人,有些事本就是注定的,或许我们命尽于此,多想一点美好的事,不要哭泣,你不是想见你爹吗?娘这就带你去见你爹……”她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动手之际,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他背着手,慢慢先这边走来。
瞧他的衣着打扮,像是一位道士,不过缺少了道士应有那种风骨;说是一位江湖侠客,却看不出他的功力有何等深厚,脸上也看不出有何等沧桑;说是一位儒生,倒有几分贴合他的气质,但他腰间的那支竹笛,实在与他这身打扮大相径庭。
“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他们听不懂此人嘴里在说什么,勉强只能听懂前一句话,但后半句他们完全弄不明白。当然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因为他们还不知道此人是从哪里来的,面对他们这么多人,居然不觉得害怕,实属出乎意料!娘亲睁开眼睛,看着走来的这位少年,没有任何印象,她没有见过这个人,但直觉告诉她,此人是来救她们的,不然此人也不会说出那种话,也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现身!
少年走到娘亲的身前,先是行了个礼,然后便转身面对这群人。他眼里不曾有过害怕,嘴里还说着一些听不懂的大道理:“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诸位皆是武林中人,或受迫于人,或受雇于人,来此的目的不过是取此人性命,而今此人已甘愿受伏,引颈受戮,但求诸位饶过其女儿一命,可见其爱女之心切,何况她不过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世事还未弄清,诸位真的忍心戕害无辜之人?前者之怨恨应由前者了结,为何要牵连无辜后者?”
其中一人指着少年,便是一顿数落:“伶牙俐齿,巧舌如簧!休要在此搬弄是非!我等受雇于人,自当拿人钱财为人消灾,何需你在此多言!你若再敢胡言乱语,信不信我连你也一块解决!”他晃了晃剑,趾高气昂,嚣张跋扈。
“在下并非搬弄是非,亦非为其求情。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生死由命,若是命中注定,在下即便想阻拦,也拦不住天意。方才在下所言,并非为此人求情,只是希望诸位能放过这位无辜的小姑娘,上代人的恩怨是上代人的,不该牵连后辈。”
少年说了一大堆,可这群人一句也没听进去,他们只想赶紧解决这两人,完成雇主安排的任务,“废话少说!你若是想拦着,那就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啦!”他们不知道这位少年是从何处冒出来的,但他一直在这里阻止他们行事让他们觉得很烦躁,既然再三劝告他不听,那他们只能采取一些极端手段。
“非要到这一步吗?”少年很不想动手,但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动手。他拔出腰间的竹笛,在手里打了个转儿,握住竹笛的一端,指着这群人,“既是如此,那便战吧!”
少年两脚并立,面向正南,身体正直,眼睛平视,虚翎顶颈,两臂侧垂,左手持笛,宛若持剑,剑尖向上,右手剑指,手心向内。看此架势也是个练家子。
这群人仗着人多,毫不犹豫便冲了上去,少年看见这么多人袭来,一点都不慌张,反倒是嘴角微扬,似乎是在等这一刻的到来。
他变换手势,调整脚步,三环套月、蜻蜓点水、独立反刺、燕子抄水、左右拦扫,人便解决了大半,后面攻上来的人看见前面的人都倒在地上,手中的武器开始拿不稳,心里油然生出恐惧与害怕,“他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如此厉害?”
少年没有说话,继续挥舞手中的竹笛,风卷荷叶、狮子摇头、野马跳涧、海底捞月,又是一套连贯的招式,剩下的人也倒了六七成,只有几个不敢上的人颤颤巍巍握着手里的武器,此刻他们的脑海里只有一句话:“我去他大爷的!这他妈到底是什么人!”
少年后坐接剑,跟步收势,并步还原,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他把竹笛重新插回了腰间,面无表情地望着倒地的人,冷情道:“我本不想动手,可为何跟你们讲道理,你们就是不听呢?非要逼我动手你们才会明白什么叫作恃强凌弱?仗着人多又如何?论实力,你们所有人加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非要把事弄到这般地步,你们才会善罢甘休吗?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而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少侠说的对,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无意得罪少侠,还请少侠饶命!”先前还趾高气扬的这群人,如今变得唯唯诺诺,大气都不敢喘,他们生怕得罪此人,他们的小命便不保了!
少年没有搭理他们,而是转身看向顾清寒的娘亲,他上下打量,叹息道:“负伤数十处,筋脉已断,回天乏术!很抱歉,在下无能为力!”她伤的很重,若非是为了自己的女儿,恐怕她早就倒在血泊之中,哪会靠着这一口气,一直撑到现在!
“少侠不必内疚,这本就是命中注定,我已料到我命绝于此。多谢少侠出手相救,我母女二人在此谢过!”她拉着顾清寒,正想向少年叩拜行礼,却被少年出手拦住,“且慢!行侠仗义本就是在下分内之事,二位不必如此!我虽拦住了他们,但这只是权宜之计,村庄外围已被大队人马包围,我只能拦住这些人一时,若外边的人察觉到情况不对劲,很可能冲杀进来,到那时在下真的束手无策!”
对付这些人,他还是有些把握的,但村庄外围有大队人马,他即便再厉害,也不可能是那么多人的对手,人家仅需以车轮战,便可将他活活耗死,到那时一切都晚了!
她自然听得出少年此话的意思,目光回到清寒身上,她挤出一抹阳光般的微笑,用满是鲜血的双手轻抚清寒的脸颊,带有歉意地说:“清寒,娘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明日便是你的笄礼,娘却等不到黎明的来临,不能亲手为你束发,不能亲眼看见你成为……咳咳咳,”她的伤越来越严重,连说句话都挺费力的,“这些年来娘一直陪在你身边,看着你一点一点长大,娘甚是欣慰!你是娘唯一的女儿,是我的骄傲,我和你爹都没看错你,将来的你一定会大有作为!”她把佩剑递给了清寒,“这是娘的佩剑,陪在娘身边也有几十年了,当初娘不服家里人的管束,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走的时候就带了些银两还有这把剑。这把剑陪着娘经历了数十载的风风雨雨,而今日娘便把这把剑传给你,望你善用此剑,不要辜负娘亲对你的期望。切记这把剑关系到你的身世,无论如何也不能弄丢,走到哪里你都要将此剑带在身边,剑在人在,剑破人亡!”她的语气很强硬,而且反复强调,看来这把剑背后藏有一个天大的秘密。
“清寒不要娘亲的佩剑,清寒只要娘亲!”顾清寒紧紧抱住娘亲,泪水充斥着眼眶,纵使眼睛哭红了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清寒,娘的女儿,听话!”娘亲抹去她眼角的泪珠,“过去之事,终已注定,何必悔恨,何必流泪,泪水改变不了过去,它只会模糊你的视线,只会唤起你心中的悲伤。不必怀恨,不必报仇,怒火只会焚尽你的理智,只会燃尽你的悲悯,唯有天山上的飞雪,冰川上的寒风,方可愈合心中之痛,掩盖业火之伤。金枝玉叶如何,仙姿绰约如何,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人有千副面孔,唯有一副才是最真实的自己。埋没过去,隐藏身世,不过是内心的胆怯,你不该是那样的人,你是孤鸿,踏雪而来的孤鸿,既然敢置身于冰天雪地、处寒风凛冽之中,何不敢直面惨淡的人生,直面淋漓的鲜血?业火燃不尽飞雪,痛苦藏不住冰霜!你还是你,尘世的浑浊遮不住你的玲珑心。”
“清寒不哭,清寒不会让娘亲失望的!清寒只求娘亲不要离开清寒,清寒舍不得您!”清寒强忍着泪水,紧紧抱住娘亲。
她摸了摸清寒的头,安慰道:“娘也不想离开清寒,只是命由天定,有些事已经注定,娘只能陪清寒走到这里,以后的路还需清寒独自面对!”而今她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清寒的安危,她又把目光投向一旁的少年,“少侠,不知可否求你一件事?替我照清寒。她还小,许多人情世故还未经历,不懂得世间的险恶也不知人心难测,还请你在以后的日子里多多照顾她,若她遇到危险的时候,还请你伸出援手!妾身无以为报,只能在此先行谢过少侠!”她虽不认识这位少年,但她相信少年的为人,唯有把清寒交到他的手中,她才能放心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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